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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冰箱,想为自己倒一杯果汁,却看见冰箱里放着大半杯剩咖啡,杯口上罩着塑料保鲜膜。冰箱里常常有半杯咖啡或半块糕饼,都是用保鲜膜细细包好,打算下回接着吃或饮。房东们还不宽裕啊。他们或许指望我付的房租水电费,好用去支配他们柴米油盐。我对着那杯剩咖啡傻站了许久。

把碗轻轻放进柜子时,我听见有脚步朝厨房走来。我赶紧再打开水龙头,开始专注地洗手。在最难堪的时刻,千万得给自己找桩事忙着,占着手或大部分注意力。厨房天花板上的大灯亮了。光天化日,我这下可没处躲了。

牧师太太出现在门口:怎么不开灯?她微笑地责怪非常温柔。

我看得见。我说,省点儿电,我大概像个乡下亲戚。

年轻的牧师太太大概也认为我的确像个乡下亲戚。咯咯地笑起来说:美国电便宜啊,哪里省得出钱来?又不是中国!

我说电便宜省省也没坏处。

她马上说:你从来不看电视,不会也为了省电吧?

要读的书太多了!我说,你知道的,读文学的人,都做好读死在书堆里的准备。

她说:超饱和地读,反正是记不住的。来和我们一块儿看看电视吧。下面有个很不错的电视剧。

我说:我一般只看早上七点的新闻。

她说:来吧来吧,你不来,斯迪夫怪我不尽女主人的职,弄得你很紧张。刚才就是斯迪夫要我来邀请你的。

斯迪夫是牧师的名字。他们的目的或许在于套出我的真话:我如此沉着地拖欠房租,到底什么缘由。他们或许要以盛情来刺激我的良知。我在壁炉边电视前的一片惬意中会如坐针毡,他们或许要的就是这个。房东一个不缺席,再厚颜的房客也会被提醒:什么是他们和你之间最本质的关系。

太多谢了。我真的没空,还得赶一篇读书报告。

我把手在毛巾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擦拭。我尽量把动作弄得很匆忙,尽量把匆忙弄得很真实。我想牧师太太或许听出了我托辞中的真话:别逼我——明天,最迟后天,我一定交房租。

她叹了口气。她看出再逼也逼不出名堂来。

你太客气了,她说。

哪里。我说。

还帮我熨衣服。她说,我放在地下室里的衣服,你全帮我熨了!

我是一顺手就把它们全熨了,我说,反正我自己也有两件衣服要熨。我心里想,她可千万别误会,我绝没有以苦力抵房钱的意思。我究竟有没有这意思呢?

你很怪,忙得连电视也不看,倒舍得花费两个小时帮我熨衣服。牧师太太说。

就是一顺手的事,我说。那可不止两小时,而是四小时。熨那些衣服,需要一个笨手笨脚、缺乏技术的中国女人拿出整整四小时。而我撒谎眼都不眨:你知道吗?我喜欢熨衣服,我可以一边熨一边打腹稿。我的教授说我的文章结构不怎么样,所以我必须多花些时间在打腹稿上。

是吗?我以为熨衣服这件倒霉的事能把天才变成白痴!反正它让我烦得要疯!

我非常警惕,她的东拉西扯里随时可能扯出正题来,有关我踏踏实实拖欠房租的正题。

噢,对了,我想起刚才想跟你说什么——我这脑子!

你看,来了吧。我抓起抹布卖力地擦着灶台。

我昨天和斯迪夫想去找你呢!我们正好开车路过你打工的餐馆,想到你万一早下班,可以坐我们的车回来。他们说你请了假。

啊,我是请了假。我得到图书馆查资料。我信口说道。有没有替便衣福茨隐瞒实情的必要呢?不是替他瞒,是怕吓着年轻纯洁的牧师太太。她若知道她家里窝藏着一个FBI正在找别扭的人,说不定她会给吓着。你看她看上去多么安全。那场审讯敲掉我本可以赚到手的二十五块钱。二十五块钱,无论如何缩短一点儿我和债务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