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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他一年四季都这样,在这屋里一团和气地坐在审讯者的位置上。他的审讯都是从东拉西扯开始。从很好的笑容开始。这是个年轻的笑容,很高兴自己活着的年轻的笑。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档案夹,目光从左往右扫,一趟一趟扫下来。然后他合上它,两个小臂压在上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封面上轻轻弹动。开始是一个节奏,渐渐,成了另一个节奏。气氛迅速改变了。这段沉默并不长,顶多几十秒钟,但他要的效果有了,他要我如坐针毡。

我如坐针毡地一动不动。突然我意识到,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椅子扶手的假皮革。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会请你到这里来。”他略略偏着脸。他让我感到,他非常喜欢自己正做的这桩事。他弹着手指说:“要我,我就会很好奇。”他开始从这桩事里得到娱乐。

“我的确很好奇。”我一共偷窃过十二本书,一瓶阿斯匹林和一个针线盒。半年中,一共就这些。

理查又笑了。这笑从蓓蕾到彻底绽放的整个过程都给我看见了。他说:“安德烈的眼光很好。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安德烈?”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德烈·戴维斯。没错吧?”

“噢,你是说安德烈·戴维斯。”有人叛卖了他?还是他叛卖了我?这是一场怎样的麻烦?

“他眼光不错。”理查说。他稳稳地看着我,身体却不很老实。他坐的原来是把转椅,他向左边转二十度,再向右边转二十度。不管他是怎样个角度,他的目光始终把我罩住。他的蓝色目光。他在档案夹上轻弹的手收在空中,很突然的。“安德烈·戴维斯和你是什么关系?”

“朋友。”你以为呢?当然不只“朋友”。

“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

“就是朋友。”

“戴维斯先生说,你们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有婚姻趋向,在美国被看成正儿八经的恋人关系。”

我看着他,说:“噢。”

这个特务的意思是,美国的男女关系多种多样,通奸之外、不伤风化、发展不快不慢、偶然同居的这种,叫正经的。除此之外,都是胡来。

“你们真的相爱?”他一下子停止了转椅的动作。面色有了些焦虑。在这种地方,说这样的话题,他也觉着别扭。

我想了想:说:“嗯。”我能说什么呢?

我突然发现不对劲了:便衣福茨像个真正操心我进步,关注我操行的团支书。我曾花出去七年时间和一个团支书作对。我将两臂往胸前一抱,说:“怎么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我笑了笑,二郎腿轻轻晃了晃。从天花板的镜头里看下来,我或许有一点儿放荡。

“就是说,你承认你和我们的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正式开始了有婚姻趋向的恋人关系?”

“嗯。”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想过给它定义。你到底想拿我怎样?十二本书的偷窃和安德烈有什么相干?“我不知道你对中文里‘恋爱’这词的理解,是否和我完全一致。”

“可以再给你一个定义,”他说,“你在和美国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的交往过程中,是否谈到过结婚?”他口气一粗,“谈到过,是吧?”

“好像是。”

“是,还是不是?”

审讯是这样开始的。特务福茨是这样笑眯眯地开始审讯的。

“是的。”

他的笑一下变得松弛了。他体内也是一阵松弛:得到了我的第一步供认。“好。这就明确了。你看,我们指的正式恋人就是指的这个。”

我还是看不出我的祸闯在了哪里。

“不可以和安德烈·戴维斯谈恋爱吗?”

“呕,”他说,“欢迎你和他谈恋爱!我给你错觉了吗?你怎么会觉得我反对你们的恋爱呢?”他肩膀耸起,两手张开。他的肢体充满表达。“戴维斯先生是个杰出的外交官,二十三岁刚出学校苗头就很好。当然欢迎你和他恋爱。他的中文怎么样?比我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