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4. 她边喝SALTY DOG边讲海涛声(第2/4页)

轩敞的咖啡厅正中低一截的地方,有一架涂着海青色的卧式大钢琴,一个身穿粉红色华丽连衣裙的女孩在弹奏。弹的是充满急速和弦与切分音的典型的酒店咖啡调曲子。弹奏得不坏。乐曲最后一个音节被空气吸走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五点过了她也没有出现。我无事可做,一边喝第二杯咖啡,一边茫然看着弹钢琴的女孩。她二十岁左右,披肩长发如蛋糕上抹的起泡奶油一般修得整整齐齐。头发随着音乐节奏不无得意地左右摆动,一曲终了,又归回正中。随即又一曲响起。

她那样子使我想起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那是我小学三年级还在学钢琴时的事。我和她无论年龄还是水平都差不许多,几次一起弹过。姓名长相全都忘了。记得的,唯独她纤细白皙的十指、漂亮的头发和软蓬蓬的连衣裙,此外便一样也想不起来了。

如此一想,我总有点不可思议,就好像我剪掉剥掉她的手指她的头发她的连衣裙,而其残余至今仍生存在什么地方似的。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世界就当我不存在似的运转,人们就当我不存在似的过马路,削铅笔,由西向东以每分钟五十米的速度移动,将彻底打磨过的零音乐洒向咖啡厅。

世界——这一字眼总是令我联想起象与龟拼命支撑的巨型圆板。象不理解龟的角色,龟不理解象的职责,而双方又都不理解世界为何物。

“对不起,来晚了。”身后传来女子的语声,“工作粘在手上,怎么也脱离不开。”

“没关系,反正今天一天没什么要干的。”

她把存伞钥匙放在桌上,没看食谱,径自要了橙汁。

她年龄一眼看不明白。若没在电话中问过,我敢保证永远弄不明白。

既然说是三十三岁,她便是三十三岁。如此一想果然像是三十三岁。但如果她说二十七岁,看上去无疑二十七岁。

她衣着格调淡雅,很让人舒坦。宽大的白棉布裤,橙色间黄色方格衬衫,袖子卷到臂肘,肩上垂着皮挎包。哪样都不新,但都保养得很好。没戒指没项链没手镯没耳环。额前短发不经意地顺往一边。

眼角细小的皱纹,看上去与其说是年龄所致,莫如说是生下来便附在那里。唯独从解开两颗纽扣的衬衣领口探出的细细白白的脖颈和桌面上的手背在微妙地暗示她的年龄。人是从小地方、的确是从小地方长年纪的,并如抹不掉的污痕逐渐布满全身。

“工作,什么工作呢?”我问。

“设计事务所。做很久了。”

话未能继续下去。我慢慢掏烟,慢慢点火。女孩已合上钢琴盖站起身,撤回哪里休息去了。我多少有些羡慕她。

“什么时候和他成朋友的?”她问。

“十一年了。你呢?”

“两个月零十天。”她当即回答,“从第一次见到他到他消失,两个月零十天。有日记,没错。”

橙汁端来。我喝空的咖啡杯被拿走了。

“那个人消失之后,我等了三个月。十二月、一月、二月。最冷的日子。那年冬天是很冷吧?”

“记不得了。”我说。从她嘴里听来,五年前冬天的寒冷就像昨天的气温似的。

“你可那么等过女孩?”

“没有。”我说。

“集中在一定时间里等待,往下可以怎么都无所谓的。五年也罢,十年也罢,一个月也罢,一回事。”

我点点头。

橙汁被她喝去一半。

“第一次结婚也是那样。总是由我等,等得不耐烦了,就怎么都无所谓了。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离婚,之后来到这个城市。”

“和我妻子一样。”

“一样什么?”

“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离婚。”

她看一会我的脸,随后用长柄匙一圈圈搅拌橙汁。我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多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