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3. 一曲终了(第2/4页)

杰氏酒吧彻底变样了。

杰氏酒吧以前在国道旁边一栋旧楼的地下室里,水汽潮乎乎的,夏夜里空调机吹出的风几乎成了细雾。

杰的原名是中国名,又长又难发音。杰这个名字是他战后在美军基地做工时美国兵给取的。一来二去原名竟被忘了。

据我过去从杰口中听来的情况,一九五四年他辞去基地工作,在那附近开了一间小酒吧,即第一代杰氏酒吧。酒吧相当红火,来客大半是空军军官一级,气氛也不坏。酒吧走上正轨时杰结了婚,五年后对方死了。对死因杰只字未提。

一九六三年越南战争升级时杰卖掉酒吧,远远来到我的“故乡”,开了第二代杰氏酒吧。

以上是我就杰知道的一切。他养猫,一天吸一盒烟,酒则一滴不沾。

和鼠相识之前,我经常一个人跑去杰氏酒吧,一小口一小口啜啤酒,吸烟,往自动唱机箱里投币听唱片。当时的杰氏酒吧比较冷清,我和杰隔着柜台天南地北地闲聊。聊什么全然记不得了。一个十七岁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同一个光棍儿中国人之间又能有什么话题呢?

我十八岁离开这个城市后,鼠接班继续喝啤酒喝个不止。一九七三年鼠离去后,就再没人接班了。那以后过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宽迁移。这样,我们关于第二代杰氏酒吧的传说便到此为止。

第三代酒吧位于河畔,距原先那栋楼五百来米远。大并不很大,在一栋有电梯的四层楼房的三楼。乘电梯去杰氏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从柜台的高椅上可以一览街市夜景也够妙的。

新杰氏酒吧西侧和南侧有很大的窗户,从中可以望见连绵的山脉和往日海的遗址。海在几年前全给填埋了,上面逼仄地竖起墓碑般的高层建筑。我站在窗旁望了一会夜景,折回柜台。

“以前可以望见海来着。”我说。

“是啊。”杰应道。

“常在那儿游泳的。”

杰“唔”了一声,叼起烟,用似乎颇有分量的打火机点燃。“心情完全理解,劈山建房,拉来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还有人认为这是在干好事。”

我默默地喝啤酒。天花板扩音器中淌出鲍兹·斯卡格茨新走红的歌曲。投币唱机不知去了哪里。来客几乎全都是大学生情侣,他们身穿清清爽爽的衣服,像模像样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兑水酒或鸡尾酒。没有险些醉倒的女孩,没有周末刺耳的喧哗。回到家他们肯定换上睡衣,认真刷牙睡觉。这样也好。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十分令人欣赏。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的本来面目。

这时间里,杰一直跟踪着我的视线。

“怎么样,店变了心里不踏实吧?”

“哪里。”我说,“混沌改变了其形态而已。熊毅然甩掉帽子,换上了斑马的围脖。”

“老样子。”杰笑道。

“时代变了,”我说,“时代一变,什么都变。不过终归还是变好。全都花样翻新,无可指责。”

杰一声未响。

我又来了一杯啤酒。杰又来了一支烟。

“日子如何?”杰问。

“不坏。”我简单地回答。

“和太太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有时觉得可能风平浪静,有时不是这样。夫妻,也就这么回事吧?”

“怎么说呢,”杰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着鼻子,“婚姻生活是怎么个东西都忘光了,许久以前的事了。”

“猫还好?”

“死四年了,你结婚后不久,肠胃出了毛病……其实也是到寿数了,毕竟活十二年了,比和老婆处的时间还长。活十二年也算够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动物陵园,埋在那里了,可以俯视高楼大厦。这地方,如今去哪里都只能看高楼大厦。当然,对于猫倒恐怕怎么都无所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