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阶级小姐也没了

窦文涛:你老说什么都得有个样子,工人得有个工人的样子,流氓得有流氓的样子,现在上海还有什么样子不见了?

陈丹青:还有一种就是上海女子。

窦文涛:是资产阶级小姐吗?

陈丹青:一般会认为她们是资产阶级小姐,但我宁愿说是中产阶级,她们家里未必很有钱。我小时候见到过一些二三十岁的阿姨,包括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一个个走出来都很有样子,很会应对,很会说话,但不是世故。有时候她也很调皮,但有时候又泼辣;有时候很会吵架,但又斯文、有风度,体谅对方,给对方面子。她在人际关系中让你觉得很舒服;她也有担当,就算流氓来了,也一样会摆平——很舒服、很柔性地摆平。

窦文涛:女子能安天下计?

陈丹青:后来我到香港,看到还有这样的女子——原来她们都跑香港去了。偶尔在纽约也会遇到,到哪家去做客,忽然发现他家的老太太或小姐,我便会想起小时候也见过这样的人。

窦文涛:你小的时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了啊。

陈丹青:但你要知道,五六十年代走在马路上的我们的父辈都是民国青年。我外婆是清朝人,光绪年间的,还裹小脚。所以我见过从前的人是什么样子,包括那会儿的南下干部,很多是山东人——上海人看到山东人最害怕,因为单位领导、小菜场的书记、汽车机轮厂的车间主任多是山东人。他们也许讲话粗暴,但现在想起来,也都还好。他们到南面带来的是另一种气息,跟今天的领导比,有他率真的地方——他觉得这件事是错的,他真的相信这个是错的。现在人未必这样,他说你错了,你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窦文涛:现在叫“揣着明白装糊涂”(笑)。

陈丹青:讲的一套,做的一套,想的又是一套。

梁文道:那是一个国家建立之后的新气象,那群干部都觉得自己在缔建一个新国家,他们很相信自己的信念,在道德上对自己要求也高,很自律。这就是传说中解放军进城那种“王者之师”的感觉。

陈丹青:是,有朝气。我回忆幼儿园时代、小学时代,虽然现在细细去捋,很多问题已经发生了,比如饥荒,但日常生活、都市生活其实还是正常的。真正大面积的破坏是1966年以后。

窦文涛:人们说的语言都变了,变成了满嘴革命口号。

陈丹青: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吵架也跟今天不一样。

窦文涛:怎么不一样?

陈丹青:比今天傻。他真的会争,比方你自行车过线了,被一个警察扣着,一群人围在那儿,像开研讨会一样,真讲道理,你这么处罚我是不对的。

窦文涛:还是讲理?

陈丹青:双方或数方都没有太明显的恶意,可能很幼稚。今天想起来,怎么这事儿还用这么吵?这么较真?现在不会了。现在普遍世故,连很小的孩子都很世故,非常明白自己在这个社会是没地位的,没地位的人应该对有地位的人怎么样,然后哪天等我有了地位,我也跟他们一样对待下边那些没地位的人。

窦文涛:现在小孩子都能想到给老师送礼,还让爸爸妈妈送。我有一朋友是小学老师,我问她现在孩子有没有调皮捣蛋、打架的?她说没有,现在老师一进来,一堆孩子在那儿说“老师你今天真漂亮”“你这个发卡是在哪儿买的啊?我让我妈妈也买”之类的。

梁文道:反过来从上往下看,常常看到一些有权的人欺侮无权的人,把他们当成没有尊严的人。这常常让我想起,一百年前中国文人就开始批判面子文化,可今天想起来,过去“讲面子”有它可爱的地方,比如今天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看到一个服务员端水不对,可能就拿水泼人家,还发狠说“你知道我是谁吗?这么不给面子”。但如果在以前社会,你这么说话就很丢面子了。面子是双向的,面子有一个规范,你有权有势,你就得让人觉得你自己很体面,你骂别人不给你面子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经没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