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手提箱诺贝尔奖演讲词(第4/7页)

事实上,我生父亲的气,是因为他没有过我这样的生活。他从不对自己的生活质疑,只是喜欢与朋友们或是亲爱的人开开心心地笑度人生。同时,我心里也知道,我的这种情绪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更多的却是忌妒。而且说是忌妒往往更为精确,但这也令我感到不安。这时候,我就会用一贯自嘲、愤怒的口气扪心自问:什么是幸福?渴望自己孤独地在房间内过着深刻的人生,就是幸福吗?或是在社会上享受着安适的日子,和大家一样相信,或假装相信同样的事情,就是幸福吗?隐秘地写作度日,却装出和周围所有人都和谐相处的模样,这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这些问题都令人极度烦躁不安。但我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样的观点,认为衡量美好生活的尺度就是幸福?人类、报刊,每个人似乎都相信,生活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就是幸福。难道这不意味着我们该有必要去研究一下,是否恰好相反的观点才是正确的?因为毕竟,父亲离家出走了这么多次,我究竟了解他多少?抚心而思,对他的忧虑,自己又究竟明白多少?

就是这些想法,驱使我最终打开了父亲的手提箱。是否父亲的生活中,有我所不知的秘密和痛苦,他只能通过写作来宣泄?一打开手提箱,它的旅行回忆即刻就浮现在我的脑海。我认出了父亲多年前曾给我看过的几个笔记本,但他对这些笔记本并未给予多久的关注。此刻在我手里的笔记本,大部分是他青年时代离开我们去巴黎后写的。我曾读过很多自己喜欢的作家的传记,如他们一般,我也渴望知道,父亲在我这个年纪时,都写过什么,想过什么。但我很快就发现,手提箱里并没有我想要找的东西。最令我不安的是,在父亲的笔记本里,我随处可以听到一个作家的声音。我对自己说,这并非父亲的声音。它并不真实,或者至少说,这声音并不属于是我父亲的那个人。我担心,父亲在写作时就不再是我的父亲了。在这种担心之下,有一种更深的恐惧:我担心自己的内心也不够真实,我担心在父亲的写作中找不到任何可圈可点之处。在发现父亲明显受到其他作家的影响后,这使我尤为恐惧,甚至陷入了绝望。这绝望让我在青年时期痛苦不堪,使我对生活、对自身的存在、对写作的欲望,对我的工作都产生了困惑。在从事写作的头十年内,我对这种焦虑的感受越发深切。甚至在和这种焦虑抗争时,我有时仍然会担心,总有一天我将不得不承认失败——就像以前我对待绘画那样。并且,我担心自己会屈服于这种焦虑,终究也会放弃小说写作。

正如之前所说,我关上父亲的手提箱,将其搁置一边,主要是出于两种内心感受:被放逐到偏远地方的感觉,以及缺乏真实性所产生的恐惧感。当然,我并非第一次有如此感觉。在多年的读写生涯中,我总是不停地对其进行剖析、挖掘、深化,并了解其各种变化、意外后果、它们焦虑的末梢、触角,以及其多样的色彩。当然,我的灵魂,一直处在生活与书籍所带来的混乱、敏感问题和短暂痛苦的刺激之中,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而只有通过写作,我才能更充分地理解有关真实性的问题(如在《我的名字叫红》和《黑书》中),以及生活边缘化的问题(如在《雪》和《伊斯坦布尔》中)。对我来说,作为作家,就意味着要承认我们内心隐秘的伤痕。这伤痕如此隐秘,以至于自己都几乎无法察觉。作家,就意味着要对这些伤痕进行耐心挖掘,了解它们,阐释它们;意味着要拥有这些痛苦与伤痕,并使其成为我们灵魂和创作中有意识的一部分。

作家谈论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知道。发掘这种认识,观其成长,是件非常愉悦的事情,也使读者能够在一个既熟悉又神奇的世界中漫游。一个作家把自己关在房中多年,不停地打磨他的艺术品,创造一个世界。这时,如果他能以自己的隐秘伤痛为出发点,那么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对人类都赋予了极大的信任。我的信心出自于这样的信念,即我认为所有人都是彼此相似,其他人也有与我类似的伤痛,因此他们终究会达成共鸣。所有真正的文学,都源自这种童真的、充满希望的信念,即人人彼此相似。一个作家持续多年将自己关在屋中,他正是以这样的姿态来暗指那单一的人性,一个不设置中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