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阿瑟 · 米勒国际笔会讲演词(第2/2页)

我向来难以非常清晰地表达出我的政治判断,我觉得很做作,似乎我在说的事情不是很真实。这是因为,我知道我必须把生活的想法转成单一声音的音乐和单一的视角。而我毕竟是一个小说家。我生活的世界,有些暴政和压迫的受害者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突然变成压迫者。但我知道,保持坚定的信仰本身是很困难的,有时坚定的信仰本身就是背信弃义。的确,我还相信,我们大多数人都同时有矛盾对立的想法。写小说的快乐就来自于探讨这种很特别的现代思想状态——人们总是自我矛盾。因此我相信,言论自由非常重要。它让我们能够发现生活中被社会所掩藏的各种真理。同时,我从自己个人的经验认识到,我先前提到的耻辱和自尊,也有它们的作用。

让我再讲一个故事,它也许能解释二十年前我带着米勒和品特参观伊斯坦布尔时,我所感觉的耻辱和自尊。在他们来访后的第十年,我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政治人物,我事前可没想到情况会这样。这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巧合、良好的愿望、气愤、负罪感和个人的忌妒,而根本不是因为我写的书,因为实际上,这与言论自由有关。大概就在此时,一位印度作家,赶到伊斯坦布尔来拜访我。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是联合国派驻我们这里的言论自由报告团成员。碰巧,我们也是在希尔顿酒店见面。刚在桌前坐下,这位印度绅士就问了一个问题,那问题至今仍在我脑海里奇怪地回响着:

“帕慕克先生,你希望在小说中探讨你们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却又避免卷入其中,是害怕受到起诉吗?”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我被他的问题难住了,于是想啊想啊想啊。我陷入了一种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绝望。很明显,联合国来的这位先生想问的是,“考虑到你们国家的禁忌、法律禁令和高压政策,你的书里还有什么东西没说出来?”但是因为他——也许是出于礼貌?——已经要求坐在他对面的这位热切、年轻的作家就自己的小说来回答这个问题,所以缺乏经验的我只能按照字面的意思来理解他的问题。十年前,和今天相比,更多的题材被法律和国家的高压政策所禁止。当时我把那些题材一一想遍,却没发现任何我想“在小说里”进行探讨的题材。然而我知道,如果我说,任何我在小说里想写的东西我都可以谈,那么我又在给人一种错误的印象,因为,此前我已经开始经常吵吵嚷嚷,谈论我小说“之外”所有的危险题材了。甚至,就因为那些题材被禁,我不是还经常生气地幻想着要在小说里写那些题材吗?考虑完这一切,我立刻为我的沉默感到羞耻,然而却又深深意识到这一事实:言论自由与自尊心和人的尊严有关。

很多受我们尊敬和重视的作家都选择表现那些被禁的话题,纯粹是因为题材遭禁一事对他们的自尊是一种伤害;我通过自己的经验认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如果说住在其他房屋里的其他作家没有自由的话,那么就没有任何作家会有自由。全世界的国际笔会作家所感受到的踏实感正是以这种精神为特点。

有时,我的朋友会公正地告诉我或者其他人:“你所说的,是错误的;要是你改变措辞,让大家都不觉得受到冒犯,你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但是改变措辞,将其包装成大家都能接受的样子,成为这类竞技场的能手,这有点像勾结海关进行走私活动,就算成功的话,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样会产生耻辱感和堕落感。

思想自由,是那种可以表达内心深处的愤怒所带来的快乐。我们刚才已经提到,荣誉和人的尊严都取决于此。所以现在让我们问自己:轻视文化和宗教,到底有多少“合理性”?或者更切题地说,以民主和思想自由的名义无情地轰炸其他国家,到底有多少“合理性”?今年,国际笔会的主题是理性和信仰。在伊拉克战争中,将近十万人遭到无情、残暴的杀戮。这既没有带来和平,也没有带来民主。相反,它点燃了反对西方国家的民族主义怒火。对那些在中东争取民主和世俗主义的少数人来说,事情已经发展到非常复杂的地步了。这场野蛮、残酷的战争,见证了美国和西方国家的耻辱。而像国际笔会这类的组织,像哈罗德·品特和阿瑟·米勒这样的作家,才是真正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