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残酷、美丽和时间:论纳博科夫的《阿达》和《洛丽塔》(第3/4页)

我们从纳博科夫的回忆录可以看到,他把童年当做黄金时代。尽管纳博科夫写作时,脑袋想的是托尔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Childhood, Boyhood, Youth),但是,他对托尔斯泰从卢梭那里沿袭而来的负罪感毫无兴趣。很明显,对他来说,负罪感是在童年之后到来的痛苦,是在布尔什维克将他从俄国田园诗般的生活里赶出来之后到来的痛苦。他在磨炼自己的写作风格时,一直忍受着这种痛苦。“如果所有的俄国作家都写他们失去的童年,”普希金曾经说过,“那谁来谈论俄国本身呢?”尽管纳博科夫对于普希金所抱怨的那个传统(地主贵族的文学)来说,是个现存实例,但是,他要追求的东西远非如此。

纳博科夫与弗洛伊德争执不断,而且以刺激后者为乐。这一切都暗示着,他试图在为自己对童年黄金时代心怀的可怕罪恶感进行辩护。换言之,他无需停止罪恶,承认罪恶,但对弗洛伊德理论中的白痴行为却从不回避——纳博科夫自己就曾描述过白痴行为。开始写时间,记忆和永恒时,也可以说纳博科夫是在玩弄弗洛伊德式的巫术,对于上述主题,他也写出了最精彩的页面。

纳博科夫的时间观可以让人逃离残酷。这种残酷为美服务,并能激发罪恶,纳博科夫在《阿达》里详尽地阐述了这一观念。他认为,我们的记忆可以让我们和童年紧密相连,随之而来的还有我们以为早已抛在身后的黄金时代。纳博科夫用美妙的抒情笔调把这个简单、自明的想法表达出来,证明了过去和现在如何能共存在一个简单的句子里。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刻碰上一些旧物,会让我们想起过去;充满了美妙回忆的种种景象,能让我们打开双眼,看到黄金时代一直伴随着我们,哪怕在眼下丑陋的物质世界里也是如此。记忆用过去的光环围裹着现在,在纳博科夫看来,它是作家和想像的源泉。但他并不是一个普鲁斯特式的叙述者,认为在生命尽头仍然没有未来,只好回到过去。纳博科夫对于记忆和时间的一贯探讨说明,作家对现在和将来有确切的把握,知道他的记忆来自游戏,并由坎坷多变的人生经历塑造而成。《洛丽塔》协调的生动性,来自于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来回飞掠、时而宁静时而躁动的因素。从亨伯特对童年的回忆(在洛丽塔之前很久的事情),到洛丽塔抛弃了与他共度快乐时光所带来的回忆,亨伯特的叙述就从这里面激射而出。纳博科夫谈到这些美好的回忆时,他反复地使用乐园这个词,在有一段文字里甚至用到冰山乐园(icebergs of paradise)一词。

相比而言,《阿达》则表明,作者企图将已经消失的往日乐园带到现在来。因为纳博科夫知道,一个由业已消失的黄金时代之记忆所组成的世界,在他所生活的美国不会存在(洛丽塔的美国,一个在自由和粗俗之间摇摆不定的国家),在俄罗斯也不会存在(俄罗斯当时是苏联的一部分)。于是,他把这两个世界的记忆混在一起,创造了第三个国家,一个完全想像出来的文学乐园。构成这个世界的大量细节内容,都来自作者眼中天真无邪的童年。这是一个奇异美妙的世界,有着纯属孩子气的放任自恋。这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作家在收集童年的记忆;纳博科夫开始用优雅、骄矜的绝技,将他的童年转接到老年。我们看到,他那些害相思病的主人公们不但实现了童年的爱情,而且还保持了这种状态,一直带着这些爱情直到死亡。亨伯特可能会穷尽一生去追求那失去的童年的爱,而范和阿达则想永远生活在闪烁着童年爱情光芒的乐园里。起初,我们以为他们是表兄妹,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亲兄妹。纳博科夫像他总是憎恨的弗洛伊德一样,很谨慎地透露出一个真相,那就是,把我们从童年的乐园里驱逐出来的,正是社会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