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3/4页)

我年轻时总是能够认同阿辽沙:他心地纯洁,乐于在一切人身上发现善意,并通过奋斗来了解周围一切,这些都迎合了我身上作为道德家的那一面。但是同时,就像《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一样,我内心深处却也知道,要获得这种纯洁需要付出很大努力。因此我开始明白,那个嗜好理论、嗜好书本的绝对主义者伊凡,在本质上与我更为接近。所有那些生活在贫穷的非西方国家、将说教的自我埋首于书中和思想中的愤怒青年,都与伊凡的无情冷酷有几分相似。我们在伊凡身上可以看到政治阴谋家的影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里研究过这些人,而布尔什维克革命后继续统治俄国的还是这些人。(所谓的布尔什维克革命,是指为了追求伟大的理想,人们愿意走任何极端,不惜诉诸任何手段。)但是这位兄弟伊凡,仍然是一个卡拉马佐夫。他有诸多愤怒、狂热和过激行为,他对爱的渴求让自己饱受伤害,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书中还是谨慎地传达出一种美好的同情心,让他变得温柔了一些。最伟大的要属德米特里,我把他看做一个遥远的英雄,至今仍是如此。他世俗,这方面他像他的父亲;他和父亲争夺同一个女人,这使他比兄弟们看起来更为真实。但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最容易被我们忘掉。我们注意到他与他父亲何其相似,但最终我们却觉得,德米特里的问题与我们关系不大。我是说,我们在内心深处其实感觉不到那些问题的存在。还有一位兄弟(私生子,同父异母的兄弟)让我感到害怕,他就是那个小男仆斯麦尔佳科夫。他总会让我们感到恐怖,猜想我们的父亲们可能也有另外的生活,他还会令中产阶级对穷人心生恐惧,他们担心被穷人窥探、审判、定罪。斯麦尔佳科夫在谋杀事发后,采用了简单、无情、精确的逻辑,证明一个边缘人物有时凭借机智和直觉也可以控制局面。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一外省的家庭故事时,正与政治、文化的恶劣状况作斗争,这是他整个一生都饱受困扰的问题。他写这本书时,曾与托尔斯泰一道被认为是俄国最伟大的小说家,到他去世前,公众至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写这部小说之前,他正创办一家杂志《作家日记》(The Diary of a Writer),其中收集了自己关于政治、文化、哲学和宗教等方面的想法、担忧以及随笔。在妻子的帮助下,他出版了之前的几本小说以及自办的杂志。因为杂志在当时的俄国是一种最受欢迎的文学、知识性刊物,借此他甚至挣了不少钱,过上了体面的生活。他年轻时曾是一个左翼的西化自由分子,后来为泛斯拉夫主义辩护,甚至过分到了为沙皇唱赞歌的地步。沙皇在1861年解放了农奴,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轻时候的梦想得以实现。(沙皇于1849年赦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他因犯政治罪差点被执行死刑。)与沙皇家族建立的那点小小的私人关系曾令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自豪。1877至1878年,俄国-奥斯曼战争爆发,当他听说这是一场在泛斯拉夫主义影响下发生的战争后,还亲自赶往教堂,满脸泪水地为俄国人祈祷。(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各种土耳其译本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这场战争针对土耳其人所说的过激言辞常常会被删节或改动。这是由来已久的事实。)到七十岁时,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拥有众多读者和崇拜者的来信,甚至还得到了以前对手的尊重,此时他已经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出版一年之后,他即告别了人世。很多年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还记得,她的丈夫常常要连续爬四段楼梯去参加文学例会,费这么多力气,让他总是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可是只要他一到会场,全体立刻寂静无声,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会极度自豪。他的肝病多次引起黄疸发作,但是仍拒绝放弃写作的快乐,这写作会持续到天亮,同时还一边抽烟一边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