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隐含作者(第3/5页)

同时,在脑海一隅,我们可以精准地确定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正如我们还可以记住我们的旅行将通往何处。即使是在毫无条件听任那阵风的摆布之时,我依然至少能够参照一些我所知道并倾慕的作家,来保持大致的方向感。在出发前,我就作好计划:把自己想讲述的故事分成数个片段,决定我的航船将会拜访哪些港口,它将会装载什么,沿途又会卸下哪些,预计行程所需的时间,并且制订了路线。如果有风从不被人知的角落吹来,扬起了我的船帆,改变了我的故事方向,那么我也不会抵抗。因为,航船最迫切追求的是一种鼓帆航行的圆满、完美之感。这好比我也在寻找一处特殊的时空,在那里,所有的事物都彼此交融,每件事情都有关联,像以往的情形一样,每件事情都仿佛能够觉知彼此。突然,大风慢慢止息,我会发现自己停泊在一方万物凝滞之地。但我仍能感觉到,如果有足够的耐心,这宁静、薄雾袅绕的水面上,将会有一种力量推动我的小说向前。

我最渴望的,就是一种我在小说《雪》中提到的那种精神上的灵感,它与柯勒律治在《忽必烈汗》(Kubla Khan)中描述的那种灵感没有什么不同。我渴望那种灵感能戏剧般地光顾我(如同诗歌降临到柯勒律治身上——《雪》的主人公卡也是如此),最好是已成形的情景和场合,放在小说里恰如其所。如果我耐心、专注地等待,我的梦想就会实现。写小说,就是要敞开心怀接纳这些欲望、狂风还有灵感,同样也要容纳我们内心深处的黑暗以及晦暗、凝滞的时刻。

一个故事在这些风的吹送下扬满风帆,回应了那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的灵感,在这基础上故事得以成形。它捕捉了我们所有自娱自乐的白日梦,把这一切合成了一个富有含义的整体。这就是小说。最重要的是,小说是一艘大船,它里面承载着我们想要保留的梦想世界,一个永恒存在于我们眼前的世界。小说就是许多梦幻碎片的集合,一旦我们步入其中,它将帮助我们忘却我们一直渴望逃避的沉闷乏味的世界。我们写得愈多,这些梦幻就会愈丰富,而大船中的另外世界也会变得愈广阔,愈详尽,愈完善。我们通过写作了解这个世界,而我们对世界了解得越多,就越容易带它在我们脑海中一起翱翔。如果我沉浸在一本小说的写作中,而且写得顺利,我就会轻而易举进入梦幻之中。因为小说就是新世界,我们可以借助阅读愉快地,甚至借助写作更充分地畅游其中:小说家以最简单的方式来构建他的作品,描绘他想精心展示的梦幻世界。这些作品会给专注的读者带来快乐,同样,它们也会给作者带来一个稳固而又安全的新世界,使他可以在一天之中的任何时候沉浸其中,寻求愉悦。我感到,如果自己能够建造出这个奇迹世界哪怕最细微的一角,那么坐在桌边,拿起纸笔就会令我十分满足。我会即刻将那个每日熟悉、枯燥的世界抛至身后,沉浸到这另一个更广阔的空间,自由翱翔;我简直永远不希望回到真实生活中,或者抵达小说的最终。当我告诉读者我在写一部新小说时,我最高兴听到的回答是:“请把你的小说写得长长的吧!”我想,我的上述感觉或许与这类回答有关。我也可以自豪地炫耀,自己听到过上千次这类的回答,它远远多于编辑们终年不断的祈求:“写短一些吧!”

为什么某个人自身的喜乐习性能够创造出一部吸引众多人的作品呢?《我的名字叫红》的读者都赞成谢库瑞的言论,认为企图解释一切事情,是一种愚蠢行径。我自己在这一点上,也并不同情与我同名的小主人公奥尔罕,而是赞成那个母亲,尽管她总爱温柔地取笑他。然而,假如你容许我像奥尔罕那样行事处世,也做一回蠢人,我则非常乐意来解释,为什么对作家能起到良药效果的梦想,对读者也同样有效。那是因为,倘若我完全沉浸在小说之中,写作感觉良好——如果我能使自己远离电话铃声,远离日常生活的各种麻烦、琐事以及沉闷无聊——那么,我就会想起儿时玩的游戏,那些规则令我得以自由飘浮在写作的天堂,仿佛任何事情都简单起来,仿佛我置身于一个可以看穿任何房间、汽车、船只和建筑物的世界中,因为它们都是玻璃制成的,它们开始向我透露自己的秘密。而我的工作就是推测其规则,仔细聆听,并且喜悦地看着这个世界内部的进展,与我的主人公一起坐进汽车、巴士,环游伊斯坦布尔,参观那些开始让我厌倦的场景,用新鲜的眼光审视它们,并以此改变它们。我的工作就是要玩得开心,并无需对此负任何责任,因为就像我们喜欢对孩子说的那样:在取悦自己的同时,我可能恰好也在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