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6页)

在南洋读书期间,他除了攻读自己的专业以外,更多的是扎在民族历史和民族文化之中,他从中悟出了文化的政治意义、社会意义、经济甚至于生态意义,让他对文化难以割舍,在研究民族历史中,他对他的民族肃然起敬。以前,他看不起这个民族,认为人太少,分量轻,除西夏以外,这个民族在中国历史上没有留下什么耀眼的东西,如今他才知道,这个民族的那种坚忍不拔、锲而不舍、勇往直前的精神构成了中华文明十分灿烂的部分。

在桃花寨,他钻进地下水系,从干渠到分渠,从分渠到每一家的取水口,再从取水口到每户人的水系连接通道。从水渠出来,他爬上了最高碉楼,详细研究碉楼从设计到建造,从墙体到窗户,从楼梯到巡廊,从这座碉楼到另一座碉楼;从碉楼上下来,他又钻进每一户人家,从柱到墙体,从梁到柱,再从一楼二楼三楼去解读那些枪眼、刀洞,楼与楼为什么必须相接,碉与碉为什么必须相望,水与水为什么必须相连,户与户为什么必须相通,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一切都必须服从冷兵器时代战争的需要,服从战而不胜、安全撤离的需要,把生存放在首位,由于这个民族对生存的细致设计,才使得她没有在漫长的历史中消失,没有在他族的攻击乃至于各族的夹击中灭亡,完成了这个民族一次次的延续和本能的续写。

他从寨里走到岷江河边,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包上,看见不息的岷江浩然东流。他就想啊想,想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民族、多么睿智的民族呀,桃花寨的的确确是这个民族智慧的完美体现,彰显了这个民族的生存理念、建筑哲学、审美标准、群体意识,实在是一件建筑史上的瑰宝,应该好好地发掘。

从河边归来的路上,他又突发奇想地掉头爬上了西风寨。

他站在西风寨的老鹰崖上,放眼而望,西风寨被一圈圈绿色裹着,一幢幢碉房就掩映其间,时隐时现地如一座深藏不露的古炮台,炮台与炮台之间便是四处林立的碉楼,有的雄赳赳地站立在碉房中,被称为家碉,家碉多的可达四根五根,传递着家兴业大、人丁旺壮的信息;有的直挺挺地矗立在蓝天下,横空而去,傲视苍穹,被誉为寨碉,成为西风寨幸福和吉祥的守护神;有的孤守山梁,独处溪畔,迎风而啸,临水而站,视为风水碉,接风纳水,护山佑江,让这方好风水养育这方老百姓;还有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自己拔得很高,常与云舞,时与鹤伴,这便是信号碉了,一有风吹草动,桑烟缭绕,告之敌情,一直到很远的地方。

文星从来都没有这么细致地观察过这山这水这楼这碉,他怎么都想不到以前让人恨得咬牙的穷山恶水,如今却又让人感到亲切和融入,这些碉浓缩了一个民族一段非常耀眼的历史,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观——单独时是一座古堡,集中时又成为一个城堡,西风寨就是城堡的缩影。临近黄昏时,那些从山而归的洁白的羊群,那些由田而回的农人从夕阳的余光中悠然自得地走进这幅水墨丹青之中,炊烟袅娜而起,淡淡地在空中羽化开去;入夜,西风款款吹来,让寨子舒缓地进入恬淡的温馨之中,匀匀的酣声被风吹出很远很远。

晚上,文星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被这些东西鼓荡着、激动着,没有想到啊,家乡有这么多让他可以去遐想,可以去描绘,可以去挖掘,可以去创作的地方,这些东西要是都用创意文化去做,做出来该是多么好的一件至臻艺术品呀。他在心里构思着一个方案,两个方案,但都不中意,他还找不到感觉。

早晨,他急匆匆地又爬到石纽山上,在禹王庙的残垣断壁中去寻找那些旧年的香火给这位伟人留下的思念的余温,去聆听伟人给大地的谆谆告诫。他站在山脊上,西望岷江,湍湍江水澎湃入怀;东眺岷山,座座奇峰威武奔放。是啊,这应该是出伟人的地方。从石纽山下来,他又去了洗儿洞,清流自上而来,红水因洞而彩,能听见大禹那划破天宇的啼叫,也能看见他喝令江河的怒吼。从洗儿洞再向西北方向行去,绝壁上面便有“禹迹”的古书真迹,墨香穿越时间的隧道沁人心脾,那些在石壁上自然而成的纹路构成天书似的人文崇拜,表达了这个崇拜过女人,或这个从姜姓部落走过来的民族的齐天接地的自然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