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干猴子自从公社开了几次批斗会以后,人们便改口称呼他“贫下中农”了,他听到这个称呼很舒坦也很自豪甚至很骄傲。有了这个称呼以后,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司令让他上山他就上山,让他下河他就下河,从不跟司令过不去,被司令改造得人模人样,从不偷懒,按时出工,走在前面,他不能给贫下中农丢脸,只能给贫下中农增光。大家都没有想到,贫下中农能变成这样。自此以后,他就养成了喝茶的习惯,不是坐茶馆,桃花寨没有茶馆,也不是整天喝茶,而是一早一晚。

早上出工前,就可以听见桃花寨的石板街上有拖鞋滑过的声音。声音有一种志得意满的韵味,啪、啪、啪地带了尾音,随即就会听见贫下中农用瓷盅盖敲击瓷盅沿的声音,两种敲击的声音同时在碉楼的墙上碰撞,给寨子增添一些灵动的微妙。贫下中农敲一下盖子以后用盖子轻轻地划一下浮茶,便撮着嘴去品茶,无论喝没喝到都吸一口长气,吐一口长气。吸吐都用足了内力,让寨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寨人看见时都会说上一句:“贫下中农品茶哩?”他只是很得意地莞尔一笑说:“空气好,走走。”然后把嘴拌得脆响,传出很香的味道。

另一道茶是晚茶。

他一个单身汉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饥,一人穿暖全家不寒,晚上收工回家草草地吃点东西,便烧开水沏茶。茶是砖茶,泡在盅里全是细末,水不全开便沉不了底,所以水全开十分重要。这是贫下中农摸索实践出来的,其它的工序都可偷懒,唯独这水的温度必须到位,否则这茶悬在水中,喝一口全是茶末,既喝不出茶的味儿,也享受不了悠然自得的舒服和安逸。晚上,人们收工以后回家都忙于煮饭,背水喂猪,没有多少人去顾及贫下中农迈着方步品茶的样子,只有在寨子做游戏的孩子们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看西洋景似的边跑边问:“贫下中农,你那盅里是尿还是茶喔?”他白他们一眼,不搭理他们,孩子们又跑到他前面去,拦在前面问他,不说不让走。他一边轻轻地骂着“小杂种”,一边让他们滚蛋。他们还是不走,非让他承认喝的是尿。贫下中农烦他们,双脚在石板上跺:“再不滚,老子就把开水淋在你们这些小杂种的脑袋上。”说着就敲响盖子吓唬,小杂种们就边跑边唱道:“贫下中农喝尿啰,贫下中农喝尿啰。”把个寨子都抬起来了。贫下中农一点不恼,依然不乱方寸地走着,走几步敲一下盅盖,咂一口,深深地吸气长长地吐气,神仙似的。

贫下中农一样讨不到婆娘。运动以前,没人为他说媒,也没人管他,他也不在乎,一个人的日子自在,天王老子也不顾。到了想讨老婆时却名声在外了,一提到他,所有的姑娘都回绝,那个懒鬼,哪个嫁给他算倒了八辈子大霉。运动一来,他又沉浸在了运动的快乐中,哪个不顺眼他就可以以贫下中农的身份批判他斗争他,骂他打他,凭这一张嘴,凭着贫下中农的这张牌他可以到处混饭吃混酒喝,无需自己在这些方面花工夫。地宝司令教育他,关心他,让他感到了贫下中农的名声要紧,不得坏了贫下中农的名望,他这下横下一条心,痛改以前的恶习。但现在人是好了,自己也觉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了,就是没有婆娘,远远近近的姑娘都嫁人了,现在就连地主子女都没有了。每当从寨里转悠回去,他就觉得这家里冷锅冷灶的不成一个家,不是一个家,除了抱着茶盅喝一肚子水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时,他又十分想要一个女人和自己过日子了。

他找到武生的妈,让她帮他说一门亲。武生他妈恨了他一眼:“你去把我二先生找回来,我就去给你说婆娘。你这种人也配说婆娘?”贫下中农不仅讨了没趣,而且又想起二先生失踪了已经这么多年了,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明白。贫下中农就死了找婆娘的心。他不相信没有女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他贫下中农就要活个样子给女人们看看,不仅要过而且还比你们都过得好,就这样他以茶浇愁,以茶慰心,以茶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