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三十)尘缘容易尽(第2/3页)

他的思绪仿佛被霎时扯回那个在栈房中血流成河的凄惨寂夜。断肢残臂洒满一地,天山门弟子血流成河,化作毫无声息的肉糜。玉执徐被火铳打穿身躯,湮没在群鬼一拥而上的漆黑身影间。

玉乙未浑身的战栗无法停止,那一夜的记忆仿佛横亘于心上的巨大伤疤,如今被残忍扯裂,汩汩流血。

水十九漠然地摆弄着手中的铁镖,满不在乎地道:“先前围杀天山门弟子时不是正恰有人出手搅局么?所以才教数位天山门弟子得以脱逃。正恰水九手上拿到了天山门下山弟子的名簿,连每人各家的所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群天山门的雏鸟,想必也不曾见过世上风浪,死里逃生后定会六神无主、无处可去,只得归返家中。”水十九微笑道,将手在脖颈处一划,作切断状,“然后咱们再入各家中一查…便能将这群瑟缩孬种一一揪出,斩草除根。”

这人说得轻易,可字字都几让玉乙未椎心泣血。他于战栗间回想起那个漆黑的夜里,倒在血泊中遥遥远望着他的玉执徐,无声地用眼神劝他逃离那处血狱。他俩使尽浑身解数,豁出性命,才换回寥寥数人的生机。

可如今候天楼仍要穷追不舍,痛下狠手,将他们拼死换回的生机彻底斩除!

水十九颇会察言观色,见他面白如纸,心里已猜到了几分,笑道:“对啦,我险些忘了,你是天山门的。再让我猜上一猜,并州是你老家罢?难怪你着急万分,是怕咱们出手伤了你家中爹娘与妹子?”

恍惚间,玉乙未神思迷离。微风拂掠过面庞,将他心绪托向远方。他的目光仿佛越过峥嵘万木、青山秀水,刹那间落于并州之中。他望见昔时的自己不稼不穑,游手好闲,着云提花绢衣裳,带着一身秦楼楚馆里花娘们的熏衣梅花香,日日惬意自得,喝小酒,听小令,翘着二郎腿在临街酒肆里睡上一天。

然后他爹会勃然大怒地从英国公府中跑出,抄着布鞋底来打他脑袋,把他从竹椅上踢下,直揍个鼻青脸肿,揪着头发将他拖回府里。他爹渐上了年纪,满面皱纹,拖起他来时愈发气喘吁吁,每行一步路都得狠命地捶着老腰,然后将他丢进武场里破口大骂一通。

他虽总埋怨他爹迫他读书习剑、入了天山门的事儿,却也不总是怨忿的。他娘死得早,自打他记事以来就不曾见过几面,是他爹把他拉扯着长大,不厌其烦地扭正他的性子。后来他背着行囊艰难地跋涉上天山,一扭头便能看到他爹拄着拐棍瑟索着在天梯下远眺他的身影,茕茕孑立,孤苦伶仃,在茫茫雪里似一粒小胡麻点。

不知觉间,热泪盈满眼眶,断线珠子似的从颊边淌下。玉乙未抓紧缰绳,用衣袖囫囵擦了一番脸,咬着唇呆坐着。

支持他到今日的所有念想,似乎只放在了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小师妹玉丙子,另一个便是他爹。他在这刀山剑树间担簦蹑屩,为的便是终有一日能走脱候天楼,归返故乡。

玉乙未猛然转头,却见水十九嘴角含笑,眼神却淡漠凉薄,“我劝你——当断则断。”

这话像晴空霹雳一般直直炸在他心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玉乙未沉冷地发问,声音却在句末发颤上挑。

骡车在土路上停下,日暮林荒,飞鸟扑簌而过。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与冷寂如阴云般盖在头顶。

水十九撑着面颊微笑着看他,目光在阴翳林中显得有些森然,“你也是肯将半张脸皮剥下的狠角儿了,自然也该懂得这个道理。如今你想从候天楼脱身,正与在望乡台阴攀刀山无异,身上挂累愈重,往下掉得愈快。”

未及刺客说完,玉乙未便双目圆瞪,扑上前来一把抓住他两肩,疯也似的摇晃,颤声发问:“要做什么?你们究竟要去并州做什么事,之前灭了天山门二珠弟子还不够么,如今你们又在盘算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