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五十五)世无一处乡(第3/3页)

玉乙未怔怔地立着,一阵夏风悄然拂过,他使劲儿眨了眨眼,倏时间头晕目眩,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眼前但见幽草绿荫,山青荷红,满园清香浮动。琼楼锦阁,舞筵笙歌,胜似天上仙景。一时间他眼里干涩,扑眨几下竟不知觉地流下泪来。

他能留在这儿么?有南派管束着,他从此再也不用幕天席地、风餐露宿,再不用受候天楼刺客猜忌,如池鱼幕燕,时时提心吊胆。他活着,仅此一点便是积了三辈子的福分般走运,他已从候天楼的魔爪里成功脱逃了!

血冲到了脑袋上,玉乙未喘不过气儿来般的兴高采烈,赶忙迈前一步,迫不及待地道:“我…我要留在……”

可话还未说完,他便踩在敲起的石砖缝上,趔趄着摔了个嘴啃泥,直撞得眼冒金星。睁眼时却见有样物事从怀里滑落出来,在地上清脆地蹦了几响,滴溜溜地打着转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枚系着红线的铜钱。

看着虽磨损了些,留着斑驳的划痕,却曾被他仔细又宝贝地擦过。他从那人手里接过这铜钱时,却不知这物事竟是那人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信物。

恍惚间玉乙未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潮热而灰黯的天府的街巷,大雀儿吱啾啼鸣,丸铃叮当作响,辣酱辛香味萦绕鼻间。玉执徐拉着他的手走在前头,忽地回头凝望着他,漆黑的眼仁里像沉凝着万般思绪。玉执徐眉头微舒,神色依然平淡,将那枚铜钱郑重地塞进他手里。

这是川西钱占术里的辟邪之物,玉执徐把它送给了自己,果真遭了殃,死在了那个深沉而惨烈的黑夜里。

玉乙未看着那铜钱,泪水忽而就似决了堤一般哗哗淌下。他还不能舒坦的过日子,他得救天山门的其余弟子。玉执徐想救的人绝不会是一个窝囊软骨头,玉丙子还在那群鬼环绕的地狱里受苦,他不能临阵脱逃。

“…我要回候天楼。”玉乙未吸了吸鼻子,一狠心闭了眼,咬着牙关道。

王太和金乌正颇不体面地贫嘴打闹,听了他这话也倏时止了手。玉乙未逃出来容易,可回去便更难,这回火部的人被土部灭了,说不准颜九变得起更大的疑心,在候天楼愈发如履薄冰。

金乌沉默了一会儿,道,“话先说在前头,你回去是要救人的罢,可咱们没这么多人手借你。和左不正那女人对上得费几条命,你要回便一个人回去。”

“没事,一个人…早习惯了。”

玉乙未绞着衣角,笑容里含着苦涩。他闭了闭眼,用袖管把泪水抹干,余下的半边脸仍因为怖惧而微微扭曲。他鼓足勇气故作轻松道,“脸都削了,还能咋办呢,一条路走到黑吧。我现在就回天府去,看能不能混过那群刺客耳目,多谢两位大哥出手搭救了。”

他颤抖着给两人作了个揖,转身蹒跚地迈开步子。明明是初夏的时节,他却身上有些发冷。他又要回到那狼巢里,不知这回是凶是吉?

“…胥凡。”

金乌在身后叫他,玉乙未猛地回头,却见那人难得地弯了嘴角。金乌的神色和缓了些,道:“你不是个懦夫,更不是个窝囊废,你是个有能耐的人。”

迄今为止,他也趟过了好几回血海,见识过了人间凄惨的光景,自以为心智总该比常人要坚毅几分。可如今听了这话,他那本该干涩的、方才才淌过泪水的眼眶似乎又要盈出一点泪花来。

“我无所谓,”玉乙未转身,走进了呜咽吹拂的风里,“只要能救人,我是人是鬼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