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四)龙蛇本难辨

微弱的晨曦染上帘栊,远方的天穹混着山梗紫与鱼肚白,将九陇的炊烟与喧声拥入怀中。

轩榥没关严,吱呀地开了条细缝,任冰凉的晨风钻入屋中,在浓郁的药草味里盘旋。盛药的瓷盖罐四分五裂,枫茄花、苞谷粒雨似的散了一地。

金乌躺在地上,浑噩地望着顶槅。

天地忽地化为细针似的窄线,在他眼前曲里拐弯。一切都是朦胧的、歪曲的、暗澹的,木顶上盘旋着黑压压的浓云,阴郁似雨,而他身躯中仿若电闪雷鸣,狂烈的痛楚呼啸而来,将四肢百骸无情碾碎。

浮光掠影似的景象在眼前闪过,他费劲地回想了一阵,许久才得知自己因一相一味而昏厥不醒。在意识渐逝之前,他似乎在饮酒,把装着玉饰的鲤鱼封交给了三娘,还将王小元撵去九陇山里采药。

金乌裹着薄衾迷糊地起身,又两腿发软,一头栽在床上。这时他才发觉头上裹了几层棉布,钝钝地发疼,一边手夹了竹板,肩头也被肠线封过,缚了止血的布带。心跳急促而微弱,似是一条紧绷的细丝,要随时崩断。

有人在软门上叩了几声,推了霞纹隔扇走进来。

此时金乌方靠在围子上,耷拉着眼皮轻晃脑袋。他正头痛难当,耳边如蝇虫飞舞般嗡嗡作响,那来人把手背贴在他额上,问道。

“少爷,醒了么?”

眼前似落起了雪点,黯淡地在空中漂荡。金乌将眼皮撑起一条隙儿,许久才辨出是王小元。他于昏沌中点了点头,就着盛来的热水,打了些皂豆草草梳洗罢了。有几回他头晕目眩,险些要一头扎进铜盆里,是王小元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后领扶稳了。

王小元把食案放在直腿榻桌上,将小匙递与他。平底瓷碗里盛了些茴香粥,金乌望着那碗粥,默不作声地舀了一口放进嘴里,缓慢地嚼动。

味道也自然是尝不出的,比起膳食鲜香,他只觉口腔内里如烧灼铁板,冒着丝丝热气,血腥味潜藏在喉口,可怖地升腾。

许久,金乌才抬起灌了铅似的头颅,问:“三娘呢?”

王小元笑道:“一醒了便急着寻她么?”

“少说些闲话。”

“少爷,你顾不上我,却心心念念着她,这可真教人伤心。”王小元反而凑过来坐在床沿,身子微倾过来。

话方说了一半,金乌便开始躬身咳嗽,先前仍是轻声喘咳,后来愈演愈烈,人像虾米般在床上蜷成一团。

食案忽地翻倒,瓷碗与小匙裂了一地,金乌哆嗦着撑着围子,先吐了方才饮的粥水,又呕出些许血水来。

见他面无血色,王小元忙抚着背给他顺气。靠在围子边的手忽而似被汲去了气力,金乌虚弱地摔下床来,趴在地上狼狈地咳喘,锋锐的瓷片扎进膝里,鲜血直流。

王小元赶忙蹲身去捞他,抓住他臂膀往上提。金乌垂着脑袋,瑟缩在薄裯里,痛楚如海潮拍击礁岩般,猛烈地冲袭早已千疮百孔的身躯。

“要取一剂药来么?”

“咳……不用。”金乌缓慢地摇头。

窗外是一道傍水的石板街,绿油油的青箬笠在人潮间游动,趁墟的走客渐多,吆喝欢笑一声连着一声,连绵不息。一扇薄牖,竟似隔开人世红尘,独留一室凄风苦雨。

喘息声渐平,金乌慢吞吞地坐起身来,盯着轩窗发呆,仿佛如此便能抑止痛苦一般。

忽听他沙哑着嗓子道。“那碗粥倒还能入口。你做的么?”

虽说此时不论何物放入口中,他都尝得如同嚼蜡,舌尖却仍存触感,辨得出有甚分别。

“你若吃不下,我去拿药来。”王小元坐在床沿,笑了一下,道。

“正是因为味道太好,我才觉得古怪。”

金乌忽地抬起头,平静地望着他。一对碧眼里雾霭阴霾,翻涌着骇浪惊涛,嘴边忽而勾起冷冽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