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四十三)风雪共恓惶

玉求瑕望着蹲踞在旁的瞽目少女,目光流连于她覆在眼上的朔月纹绸带,不由得一时语塞,许久才轻声道:“玉斜师姐……”

盲女轻笑:“常言道,贵人多忘事。你倒还记得我名姓。”

她笑容虽如杨柳春风,却看得玉求瑕胆寒发竖。若问他为何尚且不敢在天山门胡为乱做,唯一的缘由便是这盲眼师姐。玉求瑕不怕天不怕地,更不惧南赤长老冷嘲热骂,玉北辰戟指怒目,但若是玉斜对他款款一笑,他便冷汗涔涔。

玉白刀客将捆在腰上的石子抛到河中,他浑身骨裂,此时全凭一身竹夹板定着骨头,再贯之以气,倒也能行动一二。

“师姐既知是在下,又要作何打算?”玉求瑕勉力一笑,问。

“自然是送归门中。”玉斜也对他温和发笑,“小元师弟,你可知你身价颇高么?先几年西巽长老在门规上添了一条,说若是逮了你,午膳能添上一碟黑耳尖兔肉。”

天山门子弟向来顿顿素斋,平日若不是水豆腐拌芜青,便是分着一小碟炖慈竹笋,口里淡得发慌,一点稀贵肉味就能教他们发狂似的漫山遍野寻人。玉求瑕听了先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法子好生阴毒。

他费尽心思,千辛万苦,总算从静堂中溜出,断无再乖乖归返的道理。

于是他索性瘫在船板上,像牛皮糖似的巴着不愿动,软磨硬泡道,“师姐,在下不回去。”

盲女微笑,“老大的人了,怎地还说这等童稚之言?”她理了白帛裙,跪坐下来,“既已领习玉白刀法,便再也离不得天山半步。”

不知何时,舠舟似是转了个弧,雪雾如纱帐般笼在天野间,天云山水,尽是一片朦胧雪白。莲台的影子倏而消逝,尖首似是触了冰,在罅隙里摩擦着行进,慢悠悠地停下。

舠船并未游出冰池,岸边是茫白的梅林,淡香纷零。烟雪霏霏间,只听得重重叠叠的窸窣声,玉|珠摇曳相撞,发出脆响,千百只羊皮靴子埋在雪里,踏断枯枝,缓慢地自雪雾里现出。

数千天山门中弟子立在岸旁,墨黑的眼凝神望着小舟。他们的手纷纷搭上剑鞘,像雕像般立在交加风雪里。

被包围了!

玉求瑕惊觉不妙。他动了动手脚,却痛得龇牙咧嘴。玉斜打一开始便没想让他离开,而是驶着小舟在冰池里打转,一圈又一圈。

有阴影覆在了他的面上。玉斜探过头来望着他,裹着绸布的眼窝深陷,其下仿佛藏着两只黑魆魆的凹洞,森然可怖。她莞尔道:“师弟,这回你总算插翅难飞了罢?”

那锋锐的憾意似是有一瞬在她脸上掠过。“天山门有何不好,玉白刀法又如何教你厌弃了?自师傅过世后,天山门只有你习得来玉白刀,再无二人,可你却意不在此,只想凭此刀徇私寻仇。呵,着实可笑。”

玉斜站起身来,素白衣裙在风里猎猎作响,言语温柔却决绝。

“趁早死了心,断了意罢。休说下辈子恩报福报,我要你永世留在天山门,再无出山门之念想。”

寒风烈烈,彻骨冰凉。玉求瑕叹了口气,他从不愿遇上他师姐,因为她看着玉软花柔,心里却淌着最炽烈的沸浆,从来没有百转柔情,不过是深切恨意。

他想起以前的时日。玉斜本是接掌玉白刀之人,利落飒爽,而他不过是个东家遭满门屠戮,前来天山门躲难的小仆役,又最是愚钝浅学。

可命数无常,阴差阳错,是他接过了玉白刀,注定负着天下第一的艰重名头过一辈子。而玉斜则黯然失魂,终日在太乙河上做个默默无闻的摇橹盲女。

“你破不了天山剑阵。”玉斜虽在微笑,那被剜去眼珠的眼凹却漠然地对着他,“你有哪一次是正面对上剑阵?不过是耍些滑头,乘隙鼠窜罢了。如今骨脉断裂,你还有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