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灰烬(第4/4页)

正因如此,后来作为他学生的萧玄谦,几乎已将这些内容倒背如流。比起说是仰慕对方来说,某种念念不忘、而又模糊不清的爱慕,反而才是催使着他一遍又一遍牢记这些内容的主谋。

温太妃竭力观察他的身侧,发觉这位冷酷莫测的皇帝并没什么表情之后,悬心不已地交代了小世子几句,然后擦干眼泪,回光返照似的送走他,一直望着那孩子磕磕绊绊地跨过门槛,她才扶了扶散乱的鬓发,对皇帝道:“您会怎样对他?”

她在名义上是对方的庶母,而在身份上,比之登临九五的天子,却又卑如微尘。温太妃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坐了起来,将发间的一缕银丝藏进簪后。

萧玄谦坐得很远,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

“小世子懵懂无辜,玄泽也早已妨碍不了陛下什么了。”温太妃道,“小孩子,不知道陛下的忌讳……”

“什么忌讳。”萧玄谦冷不丁地道,“朕有什么忌讳?”

说不清温太妃是将死之时的糊涂,还是毕生最后的清醒,她道:“谢帝师。”

这忌讳果然瞬息应验,这绝无人敢提的三个字,在将死之人的嘴巴里冒出来,果然摄足了分量。

轻飘飘的几个字,就如同抽筋扒皮的刀一样,切肤地划过血肉。

萧玄谦盯着她的眼睛:“朕为什么要忌讳一个死人。”

而马上将变成另一个死人的温太妃,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很难以形容的笑容,像是施舍、又像是同情,就仿佛在说——你看,你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萧玄谦的暴怒在顷刻间到达了顶点,而又被掐断在喉咙里。他对于人世的掌控,最多不过是生与死之间,而却抓不住那只逃离的蝴蝶、那只归隐山林的鹿,也掌控不了眼前这个——宛若解脱的女人。

这世上最后一个跟先皇有关系的女人,也死在了他的眼前。

他见得最多的就是汇成河流的血、涂满剑锋的萧家的血,那些被誉为皇族的人,总在自相残杀里别出心裁,总能在尊贵之身这四个字里,加上血债斑斑的囚笼。

连他也不例外,谢怀玉走后,他就扣上了汲取鲜血的锁链,被装进了囚笼里,以对方的名字、旧事,作为栏杆界限,死死地锁住了当今天子。即便他有时并不愿意承认。

萧玄谦站起身,看着温太妃的身躯被盖上白布,发丧的幡传递到恒王府上。他跨越门槛,出现在外面时,眼前布满了光线之下、折射出来四散的浮尘。

当夜,他的暗桩向他报告了恒王府的反应,短短的几行字里,他似乎能遥远地见到年幼世子的哀哭之声,还有自己那个五哥紧绷着身躯、在莫大哀痛中沉默不发的面容。

暗报随着这个愈加空旷的宫闱燃烧成灰。那把刻着“天下太平”的剑,就悬在他处理政务时触手可及的地方。萧玄谦望着那把剑时,常常想起谢怀玉将它交到自己手中的温度,他似乎在那剑身上留下过挥动的痕迹,用此斩杀了唯一有反扑之力的七皇子。

他的目光久久无法收回,直到喉咙灼痛、心口翻涌时,他才后知后觉地记起,那个为他举伞过雨幕、拔剑诛政敌的人,已经死去了四十七天。

那个人从他身边消失,像灰烬一样散去了。

启明六年,正月初五,雪。

在他们相遇的第十一年,他空缺了太久的生命,终于又被重新填满。萧玄谦在独自一人的诅咒中惊醒,很久才回过神,他怔怔地凝望着在怀里睡着的熟悉面容。

夕阳残照,光晕透过车窗,朦胧地映出一片很淡的昏沉光线。光线中漂浮着微尘,滚动的车外有风声、蹄声、马匹的嘶鸣,还有一份熟悉的呼吸、刻骨的气息陪伴着他。

萧玄谦想,我真是三生有幸。

他低下头,慢慢地贴了一下对方,在交错的呼吸中稳下情绪,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波涛,他想,我会一片一片、一点一点地把碎掉的镜子拼起来,即便割伤手指也无所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