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2/4页)

简陋的石室内,一灯如豆,清俊出尘的中年男子端坐于草席之上,左手执笔,在泛黄的纸张上,写下谏言的最后一笔。纵然明日便是他的死期,他落在纸上的字仍是雅正端凝,恰如他的人。

这便是名动天下的鸾台右相萧负雪,也是当初手把手教她习字读书的启蒙恩师。

穆明珠在案几对面坐下来,托腮望着对面文雅的男人,三年下来,他清正的眉间有了深深褶皱、迤逦的眼尾有了细细纹路,可那执笔的手指,仍莹白有力、如玉如竹。

十三岁那年,她曾压着擂鼓般的心跳,顺着泛着茶香的书页滑过去,斗胆握住这只苍玉般的手。

不需要言语,她听到十三岁夏日的蝉鸣,高亢的、激烈的,叫得她整个人都像被火拱着,连心里都沁出汗来。

有那么一小会儿,萧负雪的手指静静陷在她温热的掌心中,微凉的、骨节分明的,犹如暂时停歇的白鸽,在风起时迅速离去。

她攥紧空了的掌心,悄悄抬眼向他看去。

青年眉睫低垂,不动声色,口中不疾不徐讲解着书中“故明主观人,不使人观己”的道理,便如他的字一样,负着一整个冬日的积雪,一瞬间便消解了窗外燥热的夏。

那日的课,他如常教导于她,随后便于皇帝面前请辞了这桩差事,说是“殿下天资聪颖,臣已无可教导之处”。

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堂课。

隔着石门,寂静的过道中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钥匙碰撞的声音。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望向缓缓打开的石门,却见是萧负雪的侄子萧渊。

萧渊入内,在外的狱卒便半开着石门退下。

“叔父。”萧渊上前,急切道:“外面都安排好了,请叔父速随我离去。”

萧负雪缓缓起身,他身形颀长,立于牢狱之中,麻衣囚服,仍难掩清雅气度。

“不必救我。”他轻声道。

萧渊急道:“谢钧这次是下了狠手,定然要取叔父性命的!明日便要行刑!”

“我知道。”萧负雪将那泛黄的纸折好,递给萧渊,平静道:“如今鲜卑人百万大军南下,我辈全力抵挡尚显不足,更何况内部纷争?我若不死,谢钧不能安心,内斗之下,家国倾覆就在眼前。我死后,你将此信送呈谢钧。”他见萧渊要出言阻止,便伸手往虚空一压,示意对方继续听下去,“谢钧于用兵一道,远胜于我。我知道他图谋甚大,可只要能过了眼前这一关,便养着他的野心又何妨?我去之后,萧氏一族便交付你手了。”他按着侄子的肩头,含笑道:“叔父信你。”

过道中又传来脚步声,石门外接应的人低声催促、透着惶急。

在那短短的刹那,萧氏数万人的性命都压在了年轻的萧渊肩头,他接过叔父递来的最后一封信,咬紧牙关扭头离开。

萧渊离开的脚步很快,像是生怕自己回头。

可是穆明珠飞起在半空中,仍是看到了他含泪通红的眼睛。

这是萧负雪选择的路,已没有人能救他。

石室内再度安静下来,萧负雪跪坐于草席上,左手执笔,望着案上最后一张泛黄薄纸,心知这是他一生最后所能留下的字句。

穆明珠也好奇他会写什么,便绕到他身边,趴在案上静候,犹如从前读书时。

萧负雪终于动笔。

穆明珠便勾头去看。

却见写的乃是陆云的一首芙蓉诗,“盈盈荷上露,灼灼如明珠”。

他只落笔写了这两句,便又提笔不动。

穆明珠没瞧出什么意思来,歪头思索。

萧负雪再度落笔,换了一首曹丕的《秋胡行》,“灵若道言,贻尔明珠”,他这次不再停歇,提笔再换一首,却是繁钦的《定情诗》,“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他运笔如飞,一气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