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清竹(第2/3页)

九年前,苏先生因仕途坎坷,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终日恹恹的,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但某天,他午间休憩过后,神色轻松了不少,一反常态地同邓伯说笑了几句。

见主人振作,邓伯自然欣慰,他试探着问询这是因何事欣悦,主人只微笑不答。又过了小半个月,邓伯发现,主人松快的时候不多,但总是在休息之后——无论是小憩片刻还是夜晚就寝。

人睡足了,精神头自然也足了,邓伯并未把这点发现往心里去。

直到半年过后,主人某日睡了五个时辰才起。

这实在是件十分稀奇的事,他向来严于自律。

自陪同主人进京赶考那年起,邓伯就没见过他迟于鸡鸣起身,阅书弄墨,日日不辍,即便是休沐也绝不例外,从未惫懒过一次。

虽然主人如今不过鸿胪寺一小小主簿,但邓伯觉得,他比京中那些个成日只知道斗鸡走狗,靠祖辈荫蔽才能谋得一官半职的纨绔子、不学无术,脑内空空的草包官好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天快至日中,主人卧室门仍紧闭,邓伯忧心忡忡,在院内踱来踱去,想敲门又怕扰了清净,正焦急不已时,门一下子从里面被打开了。

邓伯还是会时常想起那日的主人,当时他年仅二十七,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因丁艰之痛、同僚之妒、圣人之厌而白白折损了精神,在一个主簿的位子上蹉跎了好几年时光。

不得志的、沉默寡言的青年推开了门,邓伯忙回头看他,却发现台阶上的人眉目舒展,眼角含笑,青年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看着墙外飞过的柳絮笑道:“‘乱絮迷春困不醒’,我今日,是被这好春光困住了。”

邓伯并不算识得多少诗书,他隐隐觉得这句“乱絮迷春困不醒”并不是指眼前春光那么简单,但他无法去细想,因为台阶上迎风而立,长眉入鬓,清朗卓绝的青年,让他想到了另一句诗。

“风起松愈静,雨来竹更青。”

这里面有主人的名字,主人当探花使策马游杏园的那年,整个长安都在传颂这句诗,传颂那个如青松般疏朗清俊的少年探花。

苏松雨,这名字实在很衬他。

长安的花开了又谢,名噪一时的探花郎如今不过是个失意主簿,就连邓伯都快忘了这句写他主人的话。

直至今日,他在这个柳絮漫天的深春午后,看见青年眼中好像又有了当年的神采。

他很为此欢欣鼓舞。

邓伯知道,即便是振作了精神,主人也绝不会入官场厮杀,成天做一些勾心斗角的事,他并不指望主人能位居多高的位子,这不是他的心意。

他大概率还是同从前那样,看看书,写写字,侍弄侍弄庭院中的花草——同今日一样笑眯眯地侍弄花草,总比过去阴着脸侍弄花草强,邓伯的愿望可谓十分朴实了。

但他如此朴实的愿望终究也落空了。

他家主人欣然踏入了官场,那些尔虞我诈、党同伐异之事,做得十分顺手且擅长。

升迁的诏书一封一封的来,短短七年,从主簿到少卿,从鸿胪寺到都察院,邓伯恍然觉得,他年那个阴郁低沉,势不同流合污的青年似乎从未存在。

如果说有哪一点未曾更改,就是这么多年,主人一直未娶亲,更未有女子近过身。

以及,他越来越嗜睡。

从偶尔的五个时辰,到动辄七八个时辰的睡眠,邓伯起先不安,劝说主人就医,却被搪塞过去了。

“平日里同人打交道已经是十分劳累,某也没旁的癖好,不过睡睡觉,黑甜乡里找找清净,有什么不可的?”

待他极和气的主人自称“某”,便是十分不耐了,邓伯便住了口,再没提起过此事。

到后来……他甚至能一睡一天……

像是知道自己会睡很久似的,他事先总会将大小事务打点好,再上榻安眠,是以旁人只知苏少卿喜静,总会有段时间闭门不出,却不知他实则是昏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