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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银行出来,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八月天的雨,落到地上便扑起一阵燠躁气。

雨渐渐大起来,天地间起了雾似的,风夹着雨扑在人裸着的胳膊腿上,梧桐枝子也被风扯斜了,簌簌往下掉叶子,粘在水泥路面上,也有的顺着水飘到马路边,在积起的浅浅水洼里打着转。

二强没带着伞,在一家超市门前躲雨。

超市的塑料门帘掀起来,一个小男孩子探了脑袋出来,推一推档住了他出路的乔二强,二强回头,那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小鼻子小眼,瘦伶伶,用细小的手指在二强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戳着:别挡着我看汽车,别挡着别挡着。

二强笑了,侧身让一让。那小孩儿伸长了细脖子看街面上飞驰而过的汽车,每当看见汽车的轮子驰过水坑,掀起一簇水花,他便跳着脚笑得咯咯的,人都要跳到街面上去了,二强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扭得像一只小蛇似地,一边咦咦唔唔地叫着。二强吓唬他:你妈来啦,你妈来打你屁股啦!

那孩子回过头去,叫一声:妈妈!

二强顺着他的叫声望过去,看得来人,就好像有人劈面扇了他一记耳光似的,二强飞快地眨巴着眼睛,这是从小的毛病,一遇上事儿,就控制不了,好像要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挤出来才罢休似的。

那个女人比六七年前更加削瘦,以前的一把浓发也薄削了些,用一个很大的塑胶发夹全夹上去,穿着家常的衣服,质地不算差,可就是不合她年纪,那深棕底起暗花的连衣裙只徒然地使得她老相,脸色也不大好。她手里拎了两个大口袋,满满地全是日用品与食物,坠得她的个头都矮了下去。

二强低低地叫一声:小茉。一边还在飞快地眨巴着眼睛。

孙小茉看看眼前的男人,这六七年间他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一看之下,还是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说话腔调,好像他不过是出门溜了一趟,而其实这个男人早就走出了她的生命了。

孙小茉有点慌,但也并不苍惶,答一声:啊,是你。你好。

你......你好。二强有点结巴。

那小小的男孩子,把脑袋拱进妈妈与这个陌生男人之间,歪着头看乔二强,一口浓浓的南京腔问:你是哪个啊?

小茉抬脚轻轻在他的小腿上踢一下:说普通话。

小小的孩子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又重复了一次:你是谁呀?

这一回,是普通话了。

二强不知如何作答,便摸摸孩子的头说:你几岁啦!

小小孩子比划一个六字:六岁!

孙小茉蓦然喝道:五岁!虚六岁。自己几岁了都记不住。

小小孩子不服气:六岁。虚七岁。我是二零零零零年生的。哦,不对,多了一个零。二零零。

小小孩子被这一串子零给绕住了,索性伸了手指出来,念一个零一个比划一个手指,二零零零。

念对了,满足而得意地笑起来,一口齐整的糯米小牙。

二强在此后的两天里,耳朵里总响着这个声音:二零零零。眼前还有孙小茉急惶惶而去的身影。

二强忍了两天,心里的各种念头像一群关在栅栏中的小兽,争先恐后地要往外扑往外冲,可是,不得其门而出,也不知为什么要出去以及出去之后该往哪里去。

在煎熬了两天之后,乔二强跑到他大哥那里,想讨一个主意。

在听完二强的叙述之后,一成沉默了大半天。

二强试探着叫:哥?

一成猛力吸一大口烟,再费力地一点点把烟吐出来,他的眉眼全笼在烟雾中,又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事,你要先弄得清楚明白,先不用做什么决定。在没弄清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之前,什么也别做。就算弄清楚了,你要怎么做,也得跟我商量着,不要欠了一个人再又欠一个人的。你也不用慌,人活着,不过就是这么个两难的境地,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