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后来小菲的大事年鉴中把“文革”的开始标记为欧阳萸父亲的移居。其实“文革”在老爷子搬来之前已开始了半年,只是谁也没预料到,它将是影响好几代人,引起世界上好些个哲学家、心理学家、人类行为学家们震惊并研究的大事件。九十年代小菲陪欧阳萸见了一位外国文学家,他说他羡慕中国的文学家,因为他们有这场历时十年的“文革”。这个九百八十万平方公里之广、十年之长的大舞台上有多少人性登场,把人性的各种动作都表演足了。民族受害,国家受伤,只有文学家受益,可以写几百年,可以给许多代人写出宗教的、政治的、心理的、文化的启示录。但小菲的“文革”是从欧阳萸父亲的突至开始的。

老爷子乘的火车一早到达。电报也是一早到的。小菲一个人在家,听到摩托声就拿了钢笔下楼。一般都是欧阳萸打电报通告火车班次,按时到达或推迟到达。他去一个水库工地体验生活,走了有一个月了。

一看却是上海来的电报。电文很长,说欧阳萸的姐姐欧阳蔚如出了祸事,不能让老父亲知道,只说是小菲两口子邀请老人客住一段。还说详情会在电话里谈。

小菲一看火车到达时间,已经过了点。老人已人生地不熟地和手提箱等在站台上。好在他是个温性子人,买了张早报正在读。小菲和欧阳雪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歉、解释,老爷子只是慢慢把拐杖从行李里抽出来,笑笑说:“没等多少时间。”

他也不问:“弟弟来了吗?”一切不发生的,有不发生的坚实理由。他和欧阳雪相互微微一笑,就是隆重的见面礼节。然后他一人在后,叫母女俩走前头,悠悠散散出了站。问他身体、睡眠、胃口,他都是“蛮好”。从几年前小菲最后一次见他到现在,他是三秋如一日,毫无变化。老伴的去世让他安眠药上了瘾,如此而已。

到家之后,老爷子首先看到欧阳萸十多年来置下的藏书。书房几个柜子放不下,又在客厅里摆一面墙的柜子。当晚欧阳萸赶回来,小菲的母亲烧了一只火腿甲鱼和一个洋葱牛肉送过来,两亲家头一次见了面。小菲见母亲有些拘束,而欧阳老爷子却舒坦得很,和亲家母是几十年老相识似的。

正如小菲在欧阳家人面前存些自卑一样,一生霸气十足的母亲见了这风清云淡的老头,变得缩手缩脚起来。

老爷子和儿子自然是有话说的。饭后他走到书房说:“弟弟啊,真读书的人是不见书的。我也是前几年才懂得这个道理。”

欧阳萸说:“好的,我很快要做真读书的人了。”他以那种欧阳家人特有的淡泊神色,和父亲对峙一刹那。

小菲还没意识到他们话中的意味,她只直觉到他们父子俩相互懂的是彼此话中的意味。

当天晚上十点,欧阳萸的姐夫打电话来。头一句话就叫小菲不要吭声,不要大惊失色,因为老爷子不可能不怀疑他们突然把他送上旅途的动机。欧阳蔚如自杀了,现在还在医院抢救,若走运,醒过来可能要坐在轮椅上度完余生。大学的红卫兵开了她几场斗争会,昨天她从临时关押她的三楼教室跳了下去。

“能瞒就一直瞒下去。”小菲说,向欧阳萸眨着神魂不定的眼睛。

他脸色焦黄,腮帮子松弛了,把两个嘴角坠了下来。单看面孔,他父亲倒平整细嫩得多。躺在床上,他翻身翻得很重,也翻得很费劲,每翻一次都呻吟一下。到早上两点多,他推醒刚刚迷糊的小菲。他说:“我想还是告诉父亲。不然你一个人照顾他的时候,万一他猜出蔚如的事,你会很难的……他们外文出版社停了他的职,也停了他的薪。你会长期照顾他的……”

“为什么我一个人照顾他?!”她拧亮台灯。他的话很怪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