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5/8页)

警卫员把团长、营长们带到临时划定的露天剧场,在毛毛雨里看完了小菲演的《白毛女》。后来小菲知道这个首长姓都,是红小鬼,做红小鬼之前做乞孩,头上铜板大的疤癞全是疥疮留下的。大家认为都旅长官运会很好,小菲给他看上是一步登天。不过这时离都旅长看上小菲还远。

小菲下了场之后,鲍团长上来说:“你这丫头本来是前途远大的。我真为你遗憾。”

鲍团长文绉绉的,但他的阴沉一目了然。小菲傻了。

“快去卸妆。”

小菲一卸妆就被人看起来了。不久就给押到放服装道具的粮屯里。只告诉她先安心蹲禁闭。小菲蹲过一回禁闭,是因为她把一支步枪给弄丢了。他们那次断了一根道具木头枪,临时借了战士的真三八枪上台演戏。小菲这天顶替的是个反串角色,演个小八路,扛的就是真三八枪。下台之后不多久,发现枪不见了。小菲这时蹲在禁闭室里,想她又丢了什么。第二天清早她给押着去茅房,看见文工团的人都在吊嗓子练身段,就问押她的警卫:“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误吗?”

“闭嘴——逃兵!”

小菲马上懂了。革命是这样残酷,这样你是我非,你死我活。小菲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不会没心没肺,供人取乐,成日傻笑了。母亲原来有母亲的道理:你不能轻信任何人,什么都要有备在先,先发制人。小菲提着裤子骑站在茅坑上,一点便感也没了。小菲在茅房站了很久,看渐升的太阳照在暖过来的苍蝇身上。它们翩翩地飞舞起来。

鲍团长来找小菲谈话。政委也来找小菲谈话。然后又是团长来。小菲直觉到团长和政委开始抬杠了,她得争取团长。她讲述事情的经过,心里想的是吴大姐被蚂蟥拱得尽是窟窿的身体。蚂蟥要找到那个枪眼还了得?还不成窝地往里拱?小菲从来没见过蚂蟥,因此她更信服自己那狰狞可怖的血淋淋的想象。吴大姐死得多受罪呀,小菲再冤也没吴大姐冤。小菲不知道她自己变得很雄辩,很煽情。说着说着团长卷完最后一撮烟丝,站起身便走。

据文工团的人说团长和政委火并了一夜,最后把政委杀下去了。小菲获释,三弦董和胡琴张被遣散回家。那是革命节节胜利、解放军百万雄师即将渡长江的时刻。小菲在今后的一生中都不愿去想三弦董和胡琴张的命运。他们究竟是不是想抛弃吴大姐保全自己性命,小菲也不得而知。想不出真伪,她就以一句“革命是残酷的”来收拢思考之缰。两年后在开始镇压土匪、恶霸时,确实得到供状,说一九四八年年底民团在白天找到一个相貌端庄、讲京话的女解放军伤兵,她说自己是被战友遗弃的。她死于流血过多。在小菲反复想这件事的时候,她有时会出现一丝罪过的庆幸:当时她差点留下陪吴大姐。要真留下了,她就不会活下去,活到遇上欧阳萸的一刻。遇到欧阳萸也不是现在的事。现在小菲走出禁闭室,直接去了打谷场,一段一段练唱:“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她一会儿不闲地练唱练舞,去包扎所洗血衣绷带,去伙食团劈大柴。革命是残酷的。

人们发现整天板着脸的小菲突然成了大姑娘。他们想不通她是做了什么手脚让自己成熟美丽的。看看她,脸上五官也长开了,脸形也出落成上宽下窄了,一个月前还肿泡泡的眼皮瘪下去了。再过一阵,嗬,小胸脯也起来了,两根大辫子甩得好妖啊。

他们这支部队没有再继续向南,留下来剿匪、搞土改。另外一个文工团转成地方了,但有几名“老新四军”要调到旅部当干部。

小菲在旅部是大名角,她个个角色都顶替过,所以出场率第一,人人都认识她。这天她去旅部机要室送要印的新剧本,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政治部写什么。她一眼只看到他握着小楷狼毫,侧面看十分俊雅。她停了一下,目光又往窗内探了探,啊呀,从来没见过活人把字写得这么漂亮!窗内人觉得什么挡了他的光,抬头、侧脸、皱眉。小菲赶紧走过去,边走边把她看在眼里的细部拼接起来。这一拼拼出个美男子。小菲对美男子是有要求的:头发要多,眉毛要整齐,眼睛要多情,个头要高挑。她问小伍,政治部一个新来的干事是谁?小伍告诉她,是敌占区来的老地下党,姓欧阳。叫什么名字?记不太清了。小伍已经和少白头刘岱川结了婚,一点儿儿女情长的意思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