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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葬礼后的第八天,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死了,在纪念医院的ICU病房,作为他自身一部分的癌症让同样是他自身一部分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临终时,他的妈妈、爸爸、两个姐姐都和他在一起。他妈妈凌晨三点半给我打来电话。当然,我已经知道,他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我睡前还跟他爸爸通过话,他告诉我:“可能就是今晚了。”可即便如此,当我从床头桌上抓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格斯妈妈”的时候,我心里的一切顷刻坍塌了。她在电话那头只是哭,然后对我说她很难过,我也说我很难过,她对我说,他临终前有几个小时已经失去意识了。

然后我爸妈进来了,脸上带着等待确认的神情,我只点点头,他们倒在彼此的怀里,我敢肯定,他们感觉到了迟早会直接找到他们头上的那种恐惧的谐振。

我给艾萨克打电话,他诅咒人生诅咒宇宙诅咒了上帝本人,还说那些该死的奖杯呢要砸的时候怎么偏偏找不到。然后我意识到,没有别人可以打电话了,这是最悲伤的事。我真正想谈论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之死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那正是奥古斯塔斯·沃特斯。

爸妈一直待在我的房间里不走,直到早上,最终爸爸说:“你想一个人待会儿吗?”我点点头,妈妈说:“我们就在门口。”我心想:这我可毫不怀疑。

无法忍受。整件事。每一秒钟都比刚才更糟。我不停地想要给他打电话,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有人接起。过去几个礼拜里,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已经只用来追忆往事,但那也不是一无所有;现在,我回忆的乐趣也被夺走了,因为已经没有人跟我一起回忆。感觉就像,失去一个同忆者就意味着失去了回忆本身,就好像与几个小时之前相比,我们从前一起做过的事也变得不那么真实、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你去急诊室,医务人员叫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从一到十的评估表评估你的疼痛等级,他们依据这个来确定用什么药,用得多快。几年来,这个问题我被问了几百次了,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有一次,我喘不上气来,觉得胸口好像着火了,火舌从里面舔舐着我的两肋,想要杀出一条路烧出我的身体,爸妈把我送到急诊室,一个护士问我痛得怎么样,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举起了九个手指头。

后来,他们给我用了不知什么药之后,那个护士进来了,给我量血压,同时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说:“你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有多坚强的吗?因为十级疼痛你只说是九级。”

但她其实说得不太对。我说九级是因为我想留着十级以后用,而现在时候到了,巨大的、可怕的十级,一遍又一遍地猛烈摔打着我。我独自躺在床上,静静地凝视着天花板,让巨浪将我抛起,摔到岩石上,随后又将我扯回海里,好再一次把我推到尖利的悬崖上,最后让我一个人脸朝上在水里漂荡,却留下一条命。

最后我真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那头铃声响了五下,然后转到了语音信箱。“这里是奥古斯塔斯·沃特斯的语音信箱,”他的声音说,那曾令我倾心的清亮嗓音,“请留言。”然后是哔的一声。电话那头死寂的氛围如此诡异,令人悚然。我只想和他一起回到那个尘世之外的第三空间去,我们以前在电话里聊天时去过的秘密之地。我等着那种感觉,可它再也没出现:电话那头的死寂气息毫无慰藉之意,最后我只好挂断。

我从床底下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联网,上了他的纪念墙主页。已经有吊唁的信息潮水般涌了进来。最近的一条是这样的:

我爱你,兄弟。来日彼岸再见。

留言的是个我从没听说过的人。事实上,不停地有新的留言帖子,出现的速度跟我看的速度一样快,而几乎所有留言的人我都没见过,格斯也从没说起过。如今他死了,那些人赞颂着他的各种美德,不一而足,尽管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几个月也没见过他一次,也没表露过任何去他家看他的意思。我开始好奇如果我死了,我的纪念网页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又或者,我是否已经远离学校、远离正常生活太久,足以逃过这样大规模的纪念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