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钟面 17

他面对一张纸坐着,力图把他的情妇们的名字写成一长列。他马上遭到第一次失败。他能将姓和名一道回忆起来的女人少而又少,有的时候他既记不得姓又记不得名。女人变成(不引人注目的、难以察觉的)没有名字的女人。如果他跟她们通过信,也许他会记得她们的名字,因为他不得不常常在信封上写上她们的名字;但是“在爱情之外”,人们不习惯寄出情书。假如他已习惯叫这些女人的名字,也许他会记得住,可是,自从婚礼之夜发生那件不称心的事以来,他强制自己只使用普通的亲热的绰号,任何时候所有女人都会毫不怀疑地接受。

因此,他用铅笔涂了半页纸(试验不需要一张完整的清单),用清晰的标记代替名字(“雀斑”或者“小学女教师”,诸如此类),然后他竭力恢复每个女人的履历表。失败得更惨!他对她们的生平一无所知!为了简化起见,他只限于惟一的问题:她们的父母是谁?除了一个例外(他先认识父亲,后认识女儿),他一点没有概念。然而,双亲在她们的生活中必然占据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她们一定对他谈过她们的父母亲!因此,如果他连女友们最基本的情况都记不住,他又如何重视她们的生活呢?

他最终承认(不无尴尬),女人对他来说,只代表一种简单的色情体验。至少他竭力要回忆起这种体验。他偶然在一个女人(没有名字)上面停住了笔,他在纸上标明为“女大夫”。他们第一次做爱时,发生了些什么?他在想像中重新看到当时的那套房间。他们一走进房间,她就朝电话机走去;然后当着鲁本斯的面,她对一个人表示歉意,今晚她有一件意外的事务,不能脱身。他们笑了,然后做爱。奇怪的是,他总是听到这笑声,可是却看不到性交的情景:在哪儿性交的呢?在地毯上?在床上?在沙发上?做爱时她什么模样?后来他们见过几次面?三次还是三十次?在何种情况下他们不再见面?他只记得一小段他们的谈话,他们的谈话加起来约有二十来个钟头,还是有一百多个钟头?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常常提到一个未婚夫(至于她提供的情况,他显然忘却了)。古怪的是,他只记得这个未婚夫。对他来说,做爱远不如给一个男人戴绿帽子这令人得意的微不足道的想法重要。

他艳羡地想到卡萨诺瓦。并非想到他的艳遇,很多男人毕竟都做得到,而是想到他无可比拟的记忆力。将近一百三十个女人不致没无闻,恢复了她们的名字、面影、姿态、言谈!卡萨诺瓦:记忆力的乌托邦。互相对照,鲁本斯的总结多么可怜啊!他刚刚成年便放弃绘画时,他这样聊以自慰:对他来说,了解人生比为权力而斗争更加重要。他所有的朋友追逐名缰利锁的生活,他觉得既咄咄逼人,又单调空虚。他认为艳遇会把他引导到真正的生活中心,真正充实、丰富而又神秘、诱人而又具体的生活的中心,他渴望拥抱这种生活。他猛然看到自己的错误:尽管他有无数艳遇,但是他仍像十五岁时那样对人类不甚了解。他一直庆幸自己生活充实;可是,“充实地生活”这个词组纯粹是一种概括;在寻找“充实”的具体内容时,他只发现一片狂风呼啸的沙漠。

时钟的指针向他宣告,今后他要被往昔所烦扰。然而,如果在往昔只看到狂风席卷破碎的回忆的一片沙漠,往昔怎样烦扰他呢?这是不是意味着要他受回忆碎片的烦扰?是的。连回忆碎片也能烦扰人。再说,我们不用夸张:关于年轻的女大夫,他也许记不得什么有意义的事,而其他女人执着而又热烈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说她们出现,怎么想像这种出现呢?鲁本斯发现一种相当古怪的现象:记忆力不是在拍电影,而是在拍照。他所保留的所有这些女人的印象,充其量只是几帧精神照片。他看不到他的女友们连续动作;动作即使很短促,也不显现为连续的过程,而是凝结在瞬间之中。他的情爱记忆力给他提供一小本色情照片簿,而不是色情电影。我说照片簿是夸张说法,因为总而言之鲁本斯只不过保留了七八张照片。这些照片是美妙的,令他着迷,然而照片数目毕竟少得遗憾,七八秒钟,在他的记忆中,色情生活缩小到这点时间内,而他从前是决心以全部精力和才能投入这种色情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