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钟面 9

第二天,他乘飞机到罗马,他要到那里处理事务。将近四点钟,他办完了事。想到他过去的妻子,他充满了难以消除的怀念,但不仅仅想到她;他认识的所有女子在他眼前穿梭而过,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她们,他跟她们生活在一起远远未能像本该那样尽欢。为了摆脱这种怀念和这种不满足之感,他到巴布里尼宫的美术馆去(每到一个城市,他都参观美术馆),然后他朝西班牙广场的石阶走去,又登上通往博尔盖塞别墅的坡路。沿着公园狭长的小径,一座座意大利名人的大理石胸像矗立在底座之上。他们的脸保持最后的怪相,凝然不动,好似他们一生的缩影陈列在那里。鲁本斯总是对塑像可笑的外貌十分敏感。他露出微笑。然后他回想起童年时代的童话:一个巫师在宴会上用魔法迷住宾客,人人保持着那一瞬的姿态:嘴巴张开,面孔因魔法而扭曲,手中捏住啃过的骨头。另一个回忆:上帝不许从所多玛逃出来的人返回家园,否则要把他们变成盐做的塑像。这个圣经中的故事毫不含混地阐明:没有比顷刻间变为永久状态,夺走人的光阴和连续不断的动作更加严厉的惩罚,更加骇人的恐怖。他沉浸在这些思索中(旋即忘却了)骤然间看到她!这不是他的妻子(那个发出呻吟、明知在隔壁房间里的朋友听得见的女人),这是另外一个女人。

一切在瞬间上演。他直到最后一刻才认出她,这时她终于达到同他一样的高度,下一步会使他们彼此最终分离。他以异乎寻常的敏捷戛然止步,回过身来(她马上作出反应),向她说话。

他觉得自己多年来渴望的正是她,他在全世界寻找她。百米开外有一爿咖啡馆,桌子放在树阴下,天空湛蓝,令人爽心悦目。他们相对坐下。

她戴着墨镜。他用两只手指捏住墨镜,轻巧地取下来,放在桌上,她听之任之。

“正是由于这副墨镜,”他说,“我差一点认不出你。”

他们喝着矿泉水,彼此目不转睛地凝视。她同她的丈夫待在罗马,只有一个钟头的时间。他知道,如果情况允许,他们会就在当天,就在这一刻做爱。

她姓什么?她叫什么名字?他忘记了,认为不能问她。他告诉她(完全真诚地),他们分手以后,他觉得自己一直在等待她。怎么向她承认,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他说:“你知道我们从前叫你什么吗?”

“不知道。”

“诗琴弹奏者。”

“为什么叫诗琴弹奏者?”

“因为你像诗琴一样精巧。给你杜撰这个名字的人是我。”

是的,杜撰这个名字的人是他。不是在他短暂地认识她的时候,而是现在,在博尔盖塞别墅公园里,因为他需要她有个名字,以便对她说话;因为他感到她像诗琴一样精巧、典雅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