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钟面 7

两年前让他昏头转向的强烈爱情使他忘却了绘画。但是,一旦他的婚姻告一段落,他又愁又恨地看到自己处于爱情之外,忽然觉得放弃艺术是无法辩解的屈服。

他又开始在笔记本上勾勒他想绘出的油画稿。但不久他就发现根本是无法回头的。上中学时,他设想世界上所有画家都在同一条大路上前进:这是一条王家大道,从哥特式绘画通到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意大利画家,然后是荷兰画家,接着是德拉克洛瓦,从德拉克洛瓦通到马奈,从马奈通到莫内,从博纳尔(啊,他多么喜欢博纳尔!)到马蒂斯,从塞尚到毕加索。画家们在这条道路上并不像士兵们一样结队前进,每个画家都踽踽独行,其中一些画家的发现启发了另外一些画家,大家都意识到要向一个陌生的人打开一条通道,这个陌生的人是他们的共同目标,将他们联结起来。随后,道路突然消失了。这正如一个好梦结束:好一会儿你还在寻找变得苍白的形象,然后才明白,梦是不能复返的。消失的道路却隐没在画家的心灵里,他们具有“向前走”的不可遏止的愿望。可是,如果不再有道路,“向前走”到哪里呢?朝哪个方向去寻找没有希望的向前呢?在画家们身上“向前走”的愿望变得神经质了;画家们四处乱跑起来,就像同一个城市里同一个广场上骚动的行人,互相不断交臂而过一样。大家都想出类拔萃,人人千方百计要重新发现,别人没有重新发现的一种创造。幸亏不久出现了一些人(不再是画家,而是商人、经纪人和广告顾问簇拥着的展览会组织者),他们整顿混乱的秩序,决定这一年或者那一年必须重新发现哪一种创造。这样整顿秩序有利于现代油画的出售:油画突然堆积在同样的富人的客厅里,他们在十年前却嘲笑毕加索或者达利。为此,鲁本斯极端蔑视富人。富人已经决定成为现代派,鲁本斯由于不是画家而轻松地吁出一口气!

有一天,在纽约,他去参观现代艺术博物馆。二楼展出马蒂斯、布拉克、毕加索、米罗、达利、恩斯特的作品;鲁本斯被迷住了:落在画布上的笔法表达了一种狂热的趣味,时而现实受到壮美的侵袭,就像一个女人受到农牧神的侵犯一样;时而现实与画家对峙,如同一头公牛冲向斗牛士。但是最高一层楼留给更近的绘画,鲁本斯又回到孤寂之中:没有欢快的画法,没有兴味的痕迹;斗牛士和公牛消失不见了;一旦画幅不是以忠实到迟钝和无耻的地步去模仿现实,便排除了现实。在这两层楼之间,流淌着忘川,死亡和忘却的河流。鲁本斯于是心想,如果说他最终放弃了绘画,也许这是出于更为深刻的理由,而不是一般的缺乏才能或者缺乏恒心:在欧洲绘画的钟面上,指针指着午夜。

一个有天才的炼金术士,要是转生在十九世纪,会做什么呢?时至今日,成百上千个经营运输的企业家保证了海上往来,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会变成怎样呢?在戏剧不存在或者不再存在的时代,莎士比亚会写出什么?

这些问题并非纯粹是诡辩。一个人虽然在某种活动上有才能,但是他的活动的指针敲响了午夜(或者还没有敲响一点钟),他的才能又管什么用呢?他要改变吗?他要适应吗?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会变成一个运输公司的经理吗?莎士比亚会替好莱坞写电影脚本吗?毕加索会创作连环画吗?或者所有这些才能卓著的人都会遁世,可以说蛰居在历史的某个修道院里,因生不逢时,离开了命运给他们造就的时代,越过了指定他们的时刻的钟面而万念俱灰吗?他们会像兰波在十九岁时放弃诗歌创作一样,摒弃他们不合时宜的才能吗?

对于这些问题,无论你、我,还是鲁本斯,都不会得到答案。我的小说中的鲁本斯是一个虚构的大画家吗?或者他毫无才能?他放弃画笔是因为他缺乏勇气呢?还是相反,是因为他有本领,清晰地洞悉绘画的虚荣呢?无疑,他时常想到兰波,他在内心喜欢同兰波相比(虽然是胆怯地和嘲弄地相比)。兰波不但彻底和无情地放弃了诗歌创作,而且他以后的活动也是对诗歌的嘲笑否定:据说他在非洲做军火生意,甚至买卖黑人。即使第二种说法只不过是污蔑性的无稽之谈,但通过夸张很好地表达了:兰波同自己诗人的往昔决裂,充满了自我毁灭的暴烈、激情和狂热。如果鲁本斯越来越受到投机商和金融家圈子的吸引,也许也是因为他在这种活动中(不管有没有道理),看到他艺术家的梦想的反面。他的同学N成名的时候,鲁本斯卖掉以前从N那里作为礼物收到的一幅画。这次卖画不单给他带来一些钱,而且给他透露了一种谋生的好方法:将当代画家(他评价不高)的作品卖给(他蔑视的)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