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斗争 绝对现代化

啊,这个想挖苦挖苦历史、贝多芬、毕加索,来刺激大褐熊,惹他光火的亲爱的保罗,他在我脑海里和我的一本小说的人物雅罗米尔混淆起来,这本小说我完成初稿到今天整整有二十年了,读者将在后面的一章里看见我留了一本在蒙帕纳斯的一家酒吧间里,是给阿弗纳琉斯教授的。

一九四八年的布拉格,雅罗米尔十八岁,对现代诗、德思诺斯、艾吕雅、布勒东、奈兹瓦尔爱得要死;学他们的样,他把兰波在《地狱里的一季》中写的句子“应该绝对现代化”当做自己的口号。而在布拉格突然之间表现得绝对现代化的,是社会主义革命。它立即粗暴地谴责雅罗米尔爱得要死的现代艺术。于是我们的主人公在几个朋友(对现代艺术同样爱得要死)的面前,冷嘲热讽地否定他曾经喜爱过的一切(他曾经真正地、由衷地喜爱过的一切),为的是不违背“绝对现代化”的伟大命令。在他的否定里,他投入了一个希望通过粗暴行动,进入成年人生活的少年的全部狂热、全部热情。他的朋友们看见他怎样固执地否定他曾经视为最珍贵的一切,他曾经经历过也愿意经历的一切,看见他否定毕加索、达利、布勒东和兰波,看见他以列宁和红军(在当时代表了现代化的顶峰)的名义否定他们。他的朋友们喉咙哽住,先是感到惊奇,接着感到恶心,最后感到了害怕。这个少年赞成那些声明自己是现代化的事物,并不是出于卑怯(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而赞成,而是像忍受着痛苦,牺牲自己心爱东西的人那样出于勇敢而赞成;他的这种公开表现,是的,他的这种公开表现确实有着可怕的成分(预兆着迫在眉睫的“恐怖”的可怕,监禁和绞刑的可怕)。也许当时有人一边观察他,一边对自己说:“雅罗米尔是他自己的掘墓人的同盟者。”

当然,保罗和雅罗米尔一点儿也不相像。他们惟一的共同点正是满腔热情地坚信“应该绝对现代化”。“绝对现代化”是一个内容变化不定而且难以把握的概念。在一八七二年,兰波肯定没有想到,在这些字里面有着几百万座列宁和斯大林的半身像;他更加没有想到广告影片、彩色照片或者摇滚歌星的心醉神迷的脸。但是,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绝对现代化意味着:决不对现代化的内容提出质疑,完全听命于它,正如完全听命于绝对一样,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怀疑。

完全和雅罗米尔一样,保罗知道明天的现代性和今天的现代性不同,对现代化的“永恒需要”来说,应该善于抛弃它的暂时的内容,正如对兰波的“口号”来说,应该善于抛弃兰波的“诗”。在一九六八年的巴黎,大学生们采用了一种比雅罗米尔在一九四八年的布拉格采用的还要激进得多的术语,拒绝接受眼前的世界:舒适、市场、广告的表面世界;把连续剧塞满人脑袋的愚蠢的大众文化的世界;父辈的世界。在这个时期,保罗在街垒上度过了几天,他的嗓音响得像二十年前雅罗米尔的嗓音一样坚决;任什么也不能使他屈服,在大学生的造反伸给他的手臂的支持下,他离开了父辈的世界,在三十五岁上终于变成了成年人。

随着岁月流逝,他的女儿长大了,在眼前的世界里,在电视、摇滚乐、广告、大众文化及其连续剧的世界里,在歌星、汽车、时装、豪华食品和上升到明星之列的工业界风雅人士的世界里,感到很舒服自在。保罗能够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立场来对付教授、警察、市长和部长,却完全不知道怎样坚持自己的立场来对付自己的女儿:她喜欢坐在他的膝头上,不像他为了进入成年所做的那样,一点儿也不急于离开父辈的世界。正相反,她希望尽可能长久地和她的宽大为怀的爸爸住在同一屋檐下,他(几乎感动地)允许她每个星期六跟她的小情人睡在父母卧房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