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斗争 肉体

名画家萨尔瓦多·达利和他的妻子加拉在晚年时曾驯养过一只兔子;后来这只兔子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和他们形影不离。他们非常喜欢这只兔子。有一天他们要出远门,为了如何安置兔子,他们一直讨论到半夜。要把兔子带着一起走是很难做到的,可是要把它托付给别人同样不容易,因为兔子见不得生人。第二天,加拉在准备早餐,达利的心情一直很愉快,一直到他发现他在吃的是一盆红酒洋葱烩兔肉。他顿时从餐桌边站起来,奔进盥洗室,想把他暮年时的忠实朋友,他心爱的小动物吐在脸盆里。加拉却相反,她对她心爱的小兔子能进入她的内脏,慢慢地经过胃、肠,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感到很高兴。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把心爱的东西吃到肚子里更彻底的爱。和这种身体的融合相比,肉体爱情的行为对她来说,只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

洛拉就像加拉,阿涅丝就像达利。阿涅丝爱的人很多,男人和女人都有,可是如果有一份奇怪的友谊契约规定她一定要关心他们的鼻子,并定时替他们擤鼻涕,她也许宁愿在生活中没有朋友。洛拉知道她姐姐对什么有反感以后,责备她说:“你对一个人产生的同情心意味着什么?你能把肉体排斥在同情心之外吗?如果没有肉体,人还能算得上是个人吗?”

是的,洛拉和加拉一样:她和她的肉体完全合而为一,她完全安顿在她的肉体里了。而肉体不仅仅指她能在镜子里看到的东西:最珍贵的一部分肉体是在里面。因此,在她的词汇表里,她以内部器官的名义,保留着选择的余地。为了表示她昨天对情人的不满,她说:“等他一走,我便去吐了。”尽管她经常用呕吐来作暗示,阿涅丝总是拿不准她的妹妹究竟是不是曾经吐过。呕吐不是她的真实,而是她的诗意;是隐喻,是沮丧和厌恶的抒情的形象。

一天,她们两人到一家内衣店里去买东西,阿涅丝看到洛拉在轻轻地抚摸女售货员递给她的一只胸罩。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能理解她和她妹妹的隔阂所在:在阿涅丝看来,胸罩是弥补身体缺陷的用具之一,就像绷带、义肢、眼镜和颈椎有病的人必须戴的颈托。胸罩的作用是支撑某种比预料的要重,重量未曾得到准确计算的东西,就像人们用支柱和扶垛撑起一个建坏了的阳台一样。换句话说,胸罩揭示了女子身躯的技术性特征。

阿涅丝很羡慕保罗在生活中能不意识到身体的存在。他吸气、呼气,他的肺就像一只自动大风箱一样工作着。他就是这样感知到他的肉体的,愉快地忘却它的存在。即使身体不舒服,他也从来不讲;这并不是出于谦虚,而是出于保持优雅的虚荣心,因为生病就是不完美,他引以为耻:他有好几年都在受胃溃疡之苦,可是直到有一次,在法庭上进行了一次戏剧性的辩护以后,他突然大出血,躺倒在地,被救护车送进医院,阿涅丝才知道。这种虚荣心会引人发笑,可是阿涅丝却很激动,几乎到了羡慕他的地步。

虽然保罗也许要比一般人虚荣,阿涅丝心里想,他的举止揭示了男女不同境况。女人一般要用更多的时间来讨论她的身体状况,她不会忘记对自己健康的挂虑。这种情况从最初几次失血时开始;她的身体突然竖在她面前!仿佛一个单独负责工厂机器运转的机械师,她每个月都要系上月经带,吞吃药片,调整她胸罩的宽度,准备生产。阿涅丝羡慕地端详着年老的男人,她似乎觉得他们的衰老过程有所不同。她父亲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他自己的影子,逐渐消失,留在尘世的只是一个化为肉身的没精打采的灵魂。相反,女人的肉体越是无用便越是作为肉体而存在:沉重和凸显;这个肉体就像一家决定要拆毁的旧的手工业工厂,可是作为一个女人的“自我”,不得不像个门房那样待在它旁边,直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