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朽 10

两年以后,贝蒂娜又来到魏玛。她几乎每天都去看歌德(那时候他七十七岁)。在她那次小住的最后几天,她说想进宫见查理-奥古斯特时,又犯了一次她那可爱的不拘小节的错误。可是她后来一直没有透露过。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歌德勃然大怒。“这只由我母亲留传给我的使人难以忍受的牛虻(diese leidige Bremse),”他写信给查理-奥古斯特说,“纠缠我们已经很久了。她一直在玩小把戏,在她年轻时,这种玩笑在某些场合还能讨人喜欢,她讲起话来像夜莺一样,叽叽喳喳又像一只金丝雀。如果殿下恩准,我要像一个严厉的叔父那样,不准她以后再做出任何不合乎礼仪的事情。不然,殿下将永远避免不了她的烦扰。”

六年以后,她又一次来到他的家里,可是歌德拒绝接见。把贝蒂娜和牛虻相比成了这个故事里最后一句话。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自从他收到那张雕像的草图以后,他便给自己立下了要不惜任何代价跟她和平相处的准则。尽管在她一人面前时具有过敏反应,为了和她一起度过一个和平的夜晚,他已经尽自己所能了(即使她在他的呼气中闻到了酒精味)。他怎么能让他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他一直留意着不让自己穿一件弄皱了的衬衣走向不朽,怎么可能写出如此可怕的字来?“使人难以忍受的牛虻”,为了这几个字,人们也许在一百年以后、三百年以后还会谴责他,哪怕那时已经没有人再看《浮士德》和《少年维特的烦恼》了。

必须懂得生活的钟面:

一直到某个时刻,死亡还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因此我们对它漠不关心。它是不必看的,看不见的。这是生活的第一阶段,最最幸福的阶段。

随后,我们突然看到死亡就在我们眼前,驱也驱不走。它始终和我们在一起。不过既然不朽和死亡就像哈代和劳莱一样难分难解,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不朽也始终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刚发现它的存在,我们便开始狂热地追逐它。我们为它定做一件无尾常礼服,为它买一条领带,生怕由别人来为它选择上装和领带,选择得不好。这就是歌德决定写他的回忆录《诗与真》的时候,也是他邀请忠心耿耿的爱克曼到他家里来(奇异的巧合,这件事也发生在贝蒂娜为他的雕像画草图的一八二三年),允许他写《歌德谈话录》的时候,这个谈话录也是一幅在画中人亲切的监督下画成的美丽的肖像画。

在这个一睁眼便看见死亡的生命的第二阶段以后,便是最最短暂、最最神秘的生命的第三阶段。关于这个阶段的事情,人们所知甚少,而且并不谈及。人的精力衰退、疲惫不堪、气息奄奄。疲惫是从生命之岸通向死亡之岸的无声的桥梁。死亡近在咫尺,人已懒得再去看它了;像从前一样,它是不必看的,看不见的。不必看的,就像一些司空见惯、屡见不鲜的东西一样。疲惫的人从窗户看出去,注视着一棵棵树的叶子,他心中在默诵这些树的名字:栗树、杨树、槭树。这些名字就像它们代表的东西那么美。杨树高大挺拔,就像一个举臂向天的运动员,也可以说像凝固了的窜向天空的火焰。杨树,啊,杨树。不朽是一种不值一提的幻想,一个空洞的字眼,一丝人们手持捕蝶网追赶的风,如果我们把它和疲惫的老人看到的窗外美丽的白杨树相比的话。不朽,疲惫的老人根本不再去想它了。

这个疲惫的老人看着窗外的杨树,突然有人通报说有个女人要见他;就是那个想绕着桌子跳舞,跪在门槛上诡辩的女人。他怎么办呢?他突然恢复了生气,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把她叫作leidige Bremse,使人难以忍受的牛虻。

我想着歌德在写“使人难以忍受的牛虻”的时刻。我想着他所感受到的喜悦。我相信,在他脑子突然清醒的一刹那间,他懂得了:他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过。他把自己看作是他的不朽的代理人,这种责任心使他失去了本性。他从前很怕做出什么荒谬的事情,可是心里却受到它们的诱惑。如果他有时也做了一些荒谬的事情,过后他总是想减轻它们的影响,以免背离那种他有时候视作为美的温情脉脉的中庸之道。“使人难以忍受的牛虻”这几个字和他的著作、和他的生活、和他的不朽,都是不相配的。这几个字,纯粹来自于自由。只有一个已经到了生命第三阶段,不再代理他的不朽并不把它当作一回事来对待的人,才能写出这几个字来。很少有人能到达这个极限,可是凡是能到达的人都知道,真正的自由就在那里,而不在任何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