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朽 8

即使在他们彼此离别以后,在他们身上仍保持着这个迷人时刻的痕迹。在他们会见以后的一封信中,歌德把她叫作最最亲爱的女人。可是他并没有忘记事情的本质,从下一封信开始,他告诉她他已经在着手编写回忆录《诗与真》,并请她帮助他: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有人再能回忆起他童年时的情景了。可是贝蒂娜曾和这位老太太相处了很长时间:应该由她把老太太讲给她听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应该由她把这些记录都寄给歌德。

难道他不知道贝蒂娜也想写一本有关歌德童年的书吗?难道他不知道她甚至正在和一位出版商谈判吗?他当然知道!我可以打赌他请她帮助并不是真正需要她,而是想使她出版关于他的书的计划化为泡影。贝蒂娜的身体由于上一次见面的魔力而变得虚弱起来,又怕自己和阿尼姆的婚事引起歌德的反感,她让步了。他成功地摘除了她的引信,就像摘除一只炸弹的导火线一样。

随后,在一八一一年九月,她由她年轻的丈夫(她身上还怀着他的孩子)陪着,来到了魏玛。没有比遇到一个过去望而生畏,现在因失去危险性而不再使人害怕的女人更让人感到高兴的了!可是贝蒂娜虽然已经结婚,已经怀孕,已经不能写她的书,但她并不认为自己被摘去引信,她决不停止斗争。希望大家能理解我的意思:不是为爱情而斗争,而是为不朽而斗争。

要说歌德想到不朽,那是他所处的地位所允许的。可是像贝蒂娜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妇怎么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呢?当然,人们从孩提时开始就在梦想不朽。此外贝蒂娜属于浪漫派作家一代,这些作家从生下来那天起便被死迷惑住了。诺瓦利斯没有活满三十岁,可是尽管他年轻,惟有死,迷人的死、化成诗的醇酒的死,才能使他得到灵感。所有的人都活在超越人的认识的、超越自我的境界之中,双手伸向远处,伸向他们生命的尽头,甚至更远,伸向浩瀚的非存在。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无论“死亡”在什么地方,它的伴侣“不朽”总是和它在一起,浪漫主义的信奉者厚着脸皮跟它凑近乎,就像贝蒂娜跟歌德凑近乎一样。

从一八〇七到一八一一这几年是她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一八一〇年在维也纳,她心血来潮,突然去拜访了一次贝多芬。所以说,她认识两个最最不朽的德国人;不但认识最英俊的诗人,还认识最丑陋的作曲家。她跟他们两个人调情,这种双重的不朽使她飘飘欲仙。歌德已经老了(那时候,六十岁的人是被看作老人的),完全可以死了;贝多芬这时刚四十岁,他不知道要比歌德早五年进坟墓。贝蒂娜蜷缩在他们两人之间,就像挤在两块巨大的黑色石碑中间的一个娇嫩的小天使。这是很奇妙的景象,歌德的已经掉光牙齿的嘴,一点也没有使她看了觉得难受。相反,他越老越吸引她,因为他越老也越接近死亡、越接近不朽。只有一个已经仙逝的歌德才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领她进入光荣的殿堂。他越接近末日,她越不愿放弃他。

所以一直到这个命中注定的一八一一年九月,尽管她已经结婚和怀孕,她的孩子气却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严重:她讲话时大喊大叫,坐在地上、桌子上、五斗橱边上、分枝吊灯上,爬树,像跳舞一样走路,在别人严肃地谈话时她唱歌,在别人唱歌时她板着脸,并不惜任何代价找机会和歌德单独相处。可是两个星期中,她只找到一次与歌德单独相处的机会。据说,那次谈话经过基本上是这样的:

一天傍晚,他们坐在歌德房内的窗户边。她开始谈灵魂,随后谈星星。这时候歌德抬头望天,把一颗巨星指给她看。可是贝蒂娜是近视眼,什么也看不到。他把一架望远镜递给她说:“你运气很好,这是水星。现在是秋天,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贝蒂娜心里在想的是爱情之星,而不是天文学上的星。她把眼睛凑在望远镜上,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说望远镜的倍数太小。歌德很耐心,又去取来了一架倍数大一些的。她又一次把眼睛凑上去,又一次说她什么也没看见。这件事促使歌德跟她谈起了水星、火星、各种行星、太阳和银河。他讲了很久很久,讲完以后,他请她原谅;她便自己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了。几天以后,在展览会上,她声称那些油画是荒谬的,而克莉斯蒂安娜惟一的回答是,把她的眼镜打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