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脸 6(第2/2页)

自打结婚以后,阿涅丝便不得不放弃了孤独的乐趣:她每天都要和两个同事在办公室里度过八小时,随后回家,回到她四个房间的公寓里去。说是有四个房间,可是没有一个房间是属于她的:一间大客厅,一间卧室,一间是布丽吉特的房间,还有一个小间是保罗的工作室。每当她抱怨时,保罗便建议她把大客厅看作是她的房间,并答应她(他的诚意是无可怀疑的),不论他自己还是布丽吉特,都不会来打扰她。可是面对着一张大桌子和傍晚经常来的少数几个客人常坐的八把椅子,她怎么能感到自在呢?

也许我们现在稍许有点儿明白了,为什么这天早上阿涅丝躺在保罗已经离开的床上是那么高兴,为什么她穿过前厅时轻手轻脚,惟恐引起布丽吉特的注意。她甚至对那架脾气乖戾的电梯也产生了一些感情,因为它曾为她提供了一点清静的时间。甚至她那辆汽车也给了她一点幸福,因为在汽车里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看她。是的,最主要的是没有人看她。清静就是不被人注视的那种温馨感觉。有一天,她两个同事病倒了,她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工作了两个星期。在那段时间里,她奇怪地发现她晚上几乎不感到累。这使她懂得了人的眼光是沉重的负担,是吸人膏血的吻。她脸上的皱纹就是那些像匕首般的目光镌刻下的。

这天早上她醒来时,听到收音机在广播:在一次外科小手术中,由于麻醉方面的疏忽,使一个年轻的女病人失去了生命。因此,有三名医生受到控告,有一个消费者组织建议把所有外科手术的全过程都拍下来,并把胶卷存档。好像所有的人都赞同这项创举。每天有上千人的眼光盯着我们,可是这还不够,还得有某组织眼睛分秒不离地盯住我们。不论在医生的诊疗室里,在大街上,在手术台上,在森林里,在被窝里,都要盯着我们。我们生活中的景象将原原本本地保存在档案里,为了在有所争讼或者为了满足公众的好奇心时,可以随时拿出来使用。

她又一次产生了强烈怀念瑞士的思乡情绪。自父亲去世以后,她每年要去两三次瑞士。保罗和布丽吉特都带着宽容的微笑,把这件事称作是她精神卫生的需要:她一定是到她父亲的坟上扫除落叶去了。她在一家阿尔卑斯山的旅馆里把窗户全都打开,呼吸那儿的清静空气。可是他们猜错了:在瑞士并没有什么情人在等她,可是瑞士却体现了她惟一的不变的不忠行为,使自己在他们眼里变得像是有罪的。瑞士就是树梢上鸟儿唱的歌。阿涅丝梦想有朝一日待在那儿,再也不回来了。她去看看要出售和出租的房子,甚至起草一封信告诉她的女儿和丈夫,她还是爱他们的,可是她想以后一个人生活。她只要求他们不时地把他们的情况告诉她,使她可以放心,知道他们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事。她感到难以表达和解释的就在于此:她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可是她却既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这当然只是梦想。一个明白事理的女人怎么能抛弃一桩幸福的婚姻呢?可是,有一个遥远的、富于诱惑力的声音扰乱了她宁静的夫妻生活:那就是一个人过清静生活的声音。她闭上眼睛,倾听远处森林中猎号的声音。森林中有几条路,她的父亲站在其中的一条路上在对她微笑,在呼唤她。


  1. ✑这首诗是歌德于一七八〇年九月六日夜晚在伊尔美瑙的吉息尔汉小山顶上的小屋内题壁之作,为他诗中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