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脸 4

她的父亲是五年前去世的,她的母亲是六年前亡故的。那时候,父亲早已有病,大家都以为他快要死了,母亲却非常健康,生气勃勃,看上去肯定将来是个快快活活的长寿的寡妇。因此当母亲突然过世时,父亲倒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好像他怕别人埋怨他怎么不早死。所谓的别人就是她母亲家里的亲属。父亲家里的亲属除了一个定居在德国的远房表姐外,全都分散在世界各地,这些亲属阿涅丝一个也不认识。母亲方面的亲属正相反,全都住在同一个城市:姐妹、兄弟、堂表兄弟、堂表姐妹,还有一大群侄子外甥和侄女外甥女。外祖父是朴实的山区农民,他自己节衣缩食作出牺牲,让他所有的孩子都受了教育,并攀上高亲。

毫无疑问,母亲一开始是爱父亲的。这并不奇怪,因为父亲是个美男子,三十岁时已经是大学教授了,这个职业当时还是受人尊敬的。她不仅仅是因为有了一个值得羡慕的丈夫而高兴,使她更感到得意的是,她可以把他当作一件礼物一样奉献给她的家庭。由于农村中的家庭一般都有和睦相处的古老传统,她和她家里的亲戚关系都非常好。可是因为父亲不善交际,平时很少讲话(没有人知道他这是因为生性腼腆呢,还是心里在想别的事情。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他这种沉默寡言是出于谦逊呢,还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所以母亲的奉献给她家庭带去的是局促不安,而不是喜出望外。

随着光阴的流逝,这对夫妻衰老了,母亲和她亲戚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特别是因为父亲永远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母亲却发疯般地想跟人讲话,她一连几小时地和她的妹妹、她的兄弟、她的堂表姐妹或者她的侄女外甥女通电话,越来越关心他们的事情。现在她的母亲死了,阿涅丝看到她的一生好像是在兜圈子:在离开她原先的生活环境以后,她勇敢地闯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随后她又重新朝她的出发点走去。她和父亲以及两个女儿住在一座带花园的别墅里,一年有几次(圣诞节和各人的生日),她邀请她的亲戚来别墅参加节日宴会,她的企图是在父亲死后把她的妹妹和她的外甥女接来与她同住。大家都早已知道父亲快要死了,所以对他的关心格外周到,就像对待一个不久人世的人一样。

想不到母亲先死了,父亲倒还活着。葬礼以后半个月,阿涅丝和她的妹妹洛拉去看他,发现他正坐在客厅的桌子面前,俯身对着一堆撕碎的照片。洛拉把这些碎照片抓了起来,一面叫道:“你为什么撕我妈妈的照片?”

阿涅丝也弯下腰去看这堆碎片:不,这不单单是母亲的照片,更多的是父亲自己的照片;不过有几张是母亲和他的合影,也有几张是母亲一个人照的。父亲被他两个女儿突然撞见,他默不作声,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别再嚷嚷了!”阿涅丝咕哝着说。可是洛拉不听她的。父亲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于是两姐妹又像往常那样吵了起来。第二天,洛拉去了巴黎,阿涅丝留在别墅里。这时候父亲才告诉阿涅丝,他在市中心找到一个公寓,决定要把这幢房子卖掉。这又是一件使人吃惊的事情,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父亲是个很笨拙的人,他已经把所有的日常琐事推给母亲去干了。别人以为他如果没有她就活不下去,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务实能力,还因为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的意愿好像也早已拱手交给母亲了。现在母亲刚死没有几天,他便突然毫不犹豫地决定搬家。从这件事中,阿涅丝懂得了他这是在实现他已考虑很久的事情,他完全知道自己想干些什么。尤其是他像大家一样,没有预见到母亲会死在他前面,所以这件事就更加有趣了。如果说他曾经想过要在老城里买下一套公寓,那肯定只是他的一个梦想,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他和母亲在他们的别墅里生活,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他接待母亲的姐妹和她的侄女外甥女,装作在听她们讲话,然而与此同时,他却一个人生活在想像中的那套小公寓中。在母亲死了以后,他搬进了他精神上已经生活了许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