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脸 2(第2/2页)

谁是阿涅丝?

就像夏娃出自于亚当的一根肋骨,维纳斯诞生于大海中的浪花一样,阿涅丝出现于一位六十岁的老太太的一个手势之中。我在游泳池边上看到这位老太太在向她的游泳教师挥手告别,她的相貌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不清,可是她那个手势却在我心中唤醒一种不可遏制的、难于理解的怀旧情绪,在这种情绪中产生了这个我把她叫做阿涅丝的人物。

可是,小说中的人物,不应该是独一无二、难以模仿的吗?从A身上观察到的手势,这个手势和她合成一体,构成了她的特点,变成她特有的魅力,怎么可能这个手势同时又是B的本质,又是我对他的全部想像的本质呢?这件事值得思索。

如果在我们这个行星上已经存在过八百亿人,那么要是说他们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各种手势,那是不太可能的。从数学上来说,这是难以想像的。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在这个世界上,手势的数目要大大少于人数。这就给我们带来一个令人感到不太舒服的结论:手势比个人更加个性化。用谚语的形式讲,就是人多手势少。

我在第一章里谈起那个穿游泳衣的太太时曾经讲过,“在一刹那间,她那种不从属于时间的魅力的本质显现出来,把我迷住了。”是的,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搞错了。手势根本显现不了这位太太的本质,还不如说这位太太使我发现了一种手势的魅力。因为我们不能把一种姿势看作是某个个人的属性,也不能看作是他的创造(任何人都创造不出一种全新的非其莫属的独特的姿势),甚至也不能看作是他的工具。事实恰恰相反:是手势在使用我们,我们是它们的工具,是它们的傀儡,是它们的替身。

阿涅丝穿好衣服以后准备出门。她在前厅里停留一下,听了听,隔壁房间有轻微的响声,说明她的女儿刚刚起身。她不想遇到她的女儿,便加快步子走出公寓。走进电梯以后,她按了按去底层的按钮:电梯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像一个患小儿舞蹈病的人那样痉挛地抖动起来。这座电梯的怪脾气她不是第一次领教了。有时候她想下去,电梯却上升了;有时候门打不开,她被关在电梯里达半小时之久。就好像这座电梯想和她攀谈,就好像它是一头不能讲话的动物,想用一些粗野的动作告诉她一些重要的事情。她已经向女门房抱怨过好多次了,可是女门房看到电梯在搭载别的房客时都行驶正常,只有在搭载阿涅丝时才出现故障,因此把这看作是阿涅丝的私人琐事,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阿涅丝不得不走出电梯,徒步走下楼去。她刚一走出电梯,电梯便恢复正常,也跟着下降了。

星期六是最艰苦的日子。她的丈夫保罗在七点以前已经出门,中午和他一个男朋友一起吃饭。她却要利用这个休息日完成一大堆比她的办公室工作累得多的事情:到邮局去,还要排半小时队;到超级市场去采购,和女售货员拌嘴,没完没了地在收款台前面等候;打电话给管道维修工,对他说好话,请他在下午一点整来家,以免整天待在家里等他。她还要在两件急事中间设法抽空去洗一次桑拿浴,她一星期其他日子是永远也不会有时间的。傍晚以前,她还要摆弄一番吸尘器和抹布,因为每星期五来的女用人工作越来越马虎了。

而且这个星期六和其他的星期六还有所不同,这天恰好是她父亲去世五周年。她脑海中呈现出一幕景象:她父亲坐着,俯身在一堆撕碎的照片前面,阿涅丝的妹妹叫道:“你为什么撕我妈妈的照片?”阿涅丝帮她父亲说话,两姐妹马上大吵起来。

阿涅丝跨进了她停靠在楼前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