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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走上讲台或舞台,向别人说话,说废话,说连篇废话,但人们爱听这些发言,人们不仅爱听,还自告奋勇地上去讲,人们以为那就是勇气,我不同意这种低贱的勇气,除此以外,人们还忏悔,说自己日益平庸,人们以为,说完之后,就会大吉大利,就会心安理得,人们在扯淡。

我一点也不同意人们这样,即使在我视高尚为粪土的时候也不同意人们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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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勇敢的人们,勇敢的人只从事一项事业,那就是追问,他们是职业追问者。

追问什么?

追问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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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就是冒险,就是试图认识自己与别人的生命,这是生命二字的意义,这是人担负的真正的生之使命,追问把人的精神与肉体合二为一,令人绝望,绝望是追问者的战歌,追问者唱着这首战歌奔向追问的战场,与大言不惭的无知以及懦弱的愚蠢战斗到底,当追问者的战火燃着的时候,人世间的黑暗会被照亮片刻,追问者烧完自己,人世间恢复欣欣向荣的黑暗,黑暗举杯庆祝胜利,当然,黑暗总会胜利,邪恶的黑暗无往而不胜,这是人生第一定律,我为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而忧伤,我为追问者掩埋尸骨,用手擦净他们的墓碑,用残花败柳来寄托我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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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肯定,陶兰沐浴在爱火之中,不能自拔。

还可以肯定,陶兰无法逃脱。

更可以肯定,陶兰被爱一劈为二,无法合一。

我为她心碎并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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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唱起战歌,我哼唱绝望,我低声哼唱,然后,我拉着她,或是她拉着我,我们义无反顾地投入生之战场。

陶兰说:"让我有去无回,让你不要伤心。"我说:"让我们在一起。"

我成天疯疯癫癫的,但即使像我这样一个疯子,也要把她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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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战是祈祷。

这是陶兰的私人意愿。

通过祈祷,我们请求对手的怜悯,我们说出我们的愿望,请对手放过我们,我们仍未爱够,还想相爱,我们要我们的爱完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令人难过,现在,她时常认不出我,在她认不出我的时候,我们无法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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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战打响的时候,我不送她入院,我来治疗她,除了按时服用规定的常规治疗药物,我能用什么治疗她呢?

她说,用爱,用爱来向冥冥之中的力量祈祷,于是――我们分别祈祷,各自祈祷,我们也一起手拉手祈祷,我们还相互拥抱着祈祷――让我爱,使我爱,给我爱吧――因为没有爱我就会死,让我最深地爱吧,让我最狠地爱吧,让我的心狂跳吧――让奇迹出现吧!

我们曾通宵达旦地狂热祈祷,直至晕眩。

有一次,奇迹似乎出现了――我看见上帝用他光明的手,摸着我的头和她的头,告诉我,你们将有一个孩子。

于是,我们做爱,夜风中,我们将死未死的骨头相磨,发出锒锒之声。

但是,奇迹没有出现,不久,她再次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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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祈祷发生时,她已病弱不堪,拒绝食物,拒绝一切,她神志模糊,骨瘦如柴,说话缓慢,痴痴呆呆。

但那时候,她还有自己的意志,我记得她指着阳台上的盛开的雏菊我说:"你说这些花会感到痛苦吗?"我说不知道。

她说:"我感到它们会痛苦,像我一样。"

后来,我去厨房为她做饭,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她坐在窗前,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对我要她吃饭的请求毫无表示。

我不愿打扰她,让她陷入沉思默想。

我知道,她的精神在一点点崩溃。

我忍不住问她:"你在想什么呢?"她回答我:"你不会懂,等你快死的时候才会懂。"

但是,忽然之间,她便陷入悒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