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终身大事 第二十六章(第3/3页)

他母亲给他做了一些三明治,父亲骑着牝马,送了他一程。他们一起走在树荫遮蔽的大路上时,由于安琪已经讲完了自己的事情,他就心甘情愿、一声不吭地倾听父亲诉说教区工作中的种种难处,他对待别的牧师情同手足,可他们对他却以冷淡相待,因为他把《新约全书》解释得非常严格,他们认为,他的解释是有害无益的加尔文主义。

“说是有害无益!”老克莱尔先生带着和蔼的嘲弄口吻说道,接着他又叙述以前的经历,来证明那些人的观念是荒谬无理的。他说他曾经使自己教区内的许多坏人弃恶从善,成效惊人,其中不仅有穷人,也有富人,他也坦然承认,有许多人无法转变。

说到后一种情况时,他列举了一个姓德伯维尔的年轻的暴发户,住在四十英里之外的特兰岭附近。

“是不是王陴等地方的那家德伯维尔?”他儿子问道。“那是个出奇的衰败了的贵族,还有一个关于四马大车的可怕传说呢。”

“哦,不是。真正的德伯维尔,据我所知,至少在七八十年以前就已经灭绝了。这个好像是袭用了这一姓氏的新家族。我希望他是个冒牌货,免得辱没了从前那些武将的名声。不过真怪,你怎么对古老门第发生兴趣了?我本以为,你并不器重古老门第,甚至比我还出格呢。”

“父亲,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您常常这样。”安琪有点不耐烦地说。“在政治上,我对古老门第的优越性表示怀疑。他们中间的一些聪明人,还像哈姆莱特那样,‘大声反对自己的继承’。不过,说到诗情画意、戏剧性甚至历史意义,还是很能引起我爱慕的。”

这种区分尽管并不细微,可是老克莱尔先生觉得太难以辨别,于是他继续讲述他刚才要讲的故事。说是那个冒牌的老德伯维尔死后,年轻的儿子就放荡不羁,荒淫无耻,其实他有一个瞎眼的母亲,这一情形本该让他有所收敛。有一回,老克莱尔先生在那块地方传道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他就利用这一机会,对这个罪人进行了灵魂方面的开导。尽管他是个外人,该地区不属于他应管的范围,可他觉得这是他的天职,于是就使用《路加福音》里的话,对他进行开导:“你这个愚人,黑夜将勾取你的灵魂!”年轻人对这种单刀直入的攻击非常愤恨,事后碰到老克莱尔先生时,不顾他白发苍苍,当众把他狠狠地侮辱了一番。

听到这里,安琪满脸通红,非常难过。

“亲爱的父亲,”他悲哀地说,“但愿您以后不要在这般恶棍身上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他父亲说道,布满皱纹的脸上放出自我克制的光泽。“我只是替那个可怜的、愚蠢的年轻人而苦恼。你想想看,别人骂了我,甚至打了我,能给我带来烦恼吗?‘被人咒骂,我们就祝福。被人逼迫,我们就忍受。被人毁谤,我们就善劝。直到如今,人家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67]这些对哥林多人说的古语名言,现在看来还非常真切。”

“没打您吧,父亲?他没动手打您吧?”

“没有,他没打。不过,我吃过疯狂的醉汉的拳头。”

“真的?”

“好多次了,孩子。那算得了什么?我把他们从谋杀自身血肉的罪孽中拯救出来,从此他们活着就是感谢我、赞美上帝。”

“真希望那个年轻人也像这些人这样!”安琪热情地说。“不过从您刚才说的来看,恐怕他是本性难改啊。”

“不过我们仍然希望他改邪归正。”老克莱尔先生说,“也许,我和他这辈子再也不会碰面了,但我依旧为他祈祷。或许有一天,我那些可怜的话语会像种子一样,在他的心田萌出芽儿,生长壮大。”

现在,老克莱尔和往常一样,像孩子一般满怀希望;他的儿子呢,尽管不能接受父亲的褊狭的教条,却不能不佩服他的身体力行,认为他外表是个虔敬的牧师,而内里是个勇敢的英雄。也许,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崇敬父亲,因为在提及有关苔丝这一婚事的时候,父亲一次也没问起她的经济状况。安琪也正是出于这种不谙世故的精神,才心甘情愿地务农,他的两个哥哥大概也正是出于这种精神,才甘心当一辈子穷牧师,尽管如此,安琪还是格外敬仰父亲的这种精神。的确,安琪尽管不信正教,但他时常觉得,在人性方面,他和父亲最为接近,而两个哥哥却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