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3/7页)

他们——这又是他们考虑周到的地方了——在他小屋左边角落的柱子上搭了一个架子。这样他可以看看鸟开开心!有只篱雀,一点声音都没有,像贵格会[23]教徒那样灰扑扑的,幽灵似的正立在那个架子上。你再也不会见到比它更瘦小、更缺乏活力的生物了。它轻快地飞起,把自己深深地藏到了树篱里。他一直觉得它是种美国的鸟:一种不会叫的夜莺,瘦小,长条状,喙细细的,身上几乎没有什么纹路,一只基本上见不到太阳、只会生活在树篱深处的阴影里的鸟就该是这样。他觉得它是美国的,因为它胸口应该有个红字。他对美国的了解只限于他曾经读过的一本书——一个像篱雀一样的女人,在阴影里胆怯地走着,还和一个牧师惹出了麻烦。[24]

这只无精打采、瘦小的鸟,明显是个清教徒。它把细细的喙插进了冈宁特意放在架子上留给蓝山雀的烤肉油里。那些吵吵嚷嚷的蓝山雀、蓝头山雀、大山雀,整个山雀一家,都喜欢烤肉油。篱雀明显不喜欢;在这个有点暖的六月天里,烤肉油已经化了;这只篱雀的喙上都是油,上下嘴壳动了动,但是没有再吃烤肉油。它看着马克·提金斯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它,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警告,然后迅速地飞走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飞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如果你经过而不盯着它们看的话,所有那些树篱里的生物都不会在意你。一旦你站住不动盯着它们看,它们就会对整个树篱中的其他同伴发出警告,然后迅速轻巧地逃开。不用说,这只篱雀的幼鸟就在能听见它叫声的地方。或者,那声警告只是出于合作义务,才告诉其他的生物。

玛丽·莱奥尼——娘家姓里奥托尔——走上台阶,然后沿着小径走过来。他可以通过她呼吸的声音知道她的行为。她站在他旁边,穿着件长长的印花棉围裙,一点身形都看不出来,她重重地喘气,手里拿着一碟汤,说:“我可怜的男人!我可怜的男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25]

她开始用喘不上气的速度说起法语来。她是那种高个子、金发的诺曼底人,四十五岁上下,她金得不能再金的头发非常浓密,引人注目。到现在她已经和马克·提金斯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了,但是她一直拒绝说哪怕一个英文词,对她选择定居的这个国家的语言和人怀有不可改变的轻蔑。

她继续说个不停。她把小托盘和里面那盘红黄色的汤放在一个用螺丝固定在床下可以旋转的木板上;汤里有一支闪亮的体温计,她时不时地拿起来看看,盘子旁边还放着一支有刻度的玻璃注射器。她说他们[26]——他们——联手让她的蔬菜汤变得难以下咽。他们不给她巴黎芜菁[27],而是给她圆圆的那种,像圆扣子一样[28];他们还故意让胡萝卜的根部腐烂[29];韭葱老得就跟木头一样。他们打定主意不让他喝蔬菜汤,因为他们想要他喝肉汁。他们就是帮食人族。什么都不吃,就是肉,肉,肉!特别是那个女孩!……

以前在格雷律师学院路的时候,她一直都是从老坎普顿街雅各布家的店买巴黎芜菁。没道理不能在这里的土壤里种巴黎芜菁。巴黎芜菁形状像个桶,胖胖的,圆圆的,圆得像一只可爱的小猪似的,一下子缩到它滑稽的小尾巴。那才是能让你开心的芜菁,让你改变想法、值得你花心思的芜菁。他们——他和她——不能让自己的想法被一个芜菁改变。

每说几句话,她就会时不时地感叹,“我可怜的男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她的唠叨对马克并无多大影响,就像一阵水浪涌过滤栅,时不时地,只有那么一两个词会使他注意到。这没什么让人不舒服的。他喜欢他的女人。她养了只猫,每到星期五还不准它吃肉。他们住在格雷律师学院路一间装饰有数不清的里奥托尔家族各个分支的小雕像和剪影的房间里的时候还好些。里奥托尔妈妈[30]和里奥托尔外婆[31]都是给小雕像上色的工匠,玛丽就有好几个白得惊人的小雕像,都是著名的雕塑家卡齐米尔-巴尔[32]先生的作品。他一辈子都是她们家的好朋友,因为有人暗中捣鬼他才没有被授勋。所以他非常看不起勋章和那些得了勋章的人。玛丽·莱奥尼习惯了偶尔大段大段复述卡齐米尔-巴尔先生对授勋的诸多看法。自从他,马克,被君主授予荣耀之后,她就很少重复那些话了。她承认今天民主的价值跟她父母那代人时候的不一样了,民主党人不再那么令人敬佩了,所以可能更好的是把自己挤[33]进去——在那些被国家表彰过的人中间为自己找到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