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保安是谁变的(第2/3页)

不错,人间是有很多不平,这不平是与生俱来的,几乎是一种命定。我指出这一点,不是取消你的奋斗,而是请你的奋斗站在坚实的基础上。你不可以犯法,你不可以靠伤害他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你不可以将道德和传统只维持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比如在你的小村庄,你知情达理,是个好孩子,一旦到了城市的汪洋大海,你觉得什么人都不认识你了,你不必为口碑负责,你就可以空前地放肆起来。

我认识一个乡村的女孩,她品行方正。到了城市不久,她就觉得当保姆挣钱太辛苦、太慢了,她要去当小姐。我说,你知道这小姐不是戏文里知书达理带着丫鬟的小姐,是有很多下流的东西在里面的。女孩说,阿姨,我都知道。可这又怎么样?就是下流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回家去,照样是一流的,起码也是个中上流吧。

我无言。淳朴的乡村以古老的方式约束之下的道德,一旦脱离了那个环境,就变得如同出土的丝绸,在一个极短暂的时间还能保持着绚烂,然而很快就褪色而灰飞烟灭了。因此,我对那些沙哑着嗓子颂扬乡村的歌唱始终心存疑虑,怕那只是理想中的眷恋,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向往。

一日,我和朋友约了在街头见面,为了醒目,地点就选在了一家银行大厦的前面。随着年龄渐长,我越来越像个没出过门的老太太,凡是同人约定的事,总要早早地上路,生怕晚了。北京这地方,堵起车来,谁都没有办法,无论你打出多少时间的富余,还是要迟到。若是顺利了,简直就提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那一天,恰好是后面一种情况。我百无聊赖地流连在碧绿色的玻璃幕墙边,像个准备打劫银行的匪徒踱来踱去,这毫无疑问引来了一位年轻保安的询问。我如实禀告。他笑起来说,你和我妈有点像,她要是哪天出门,早早地就上路了,有时会提前好几个钟点就到了。

我问,你妈妈现在在哪里呢?

聊天就这样开始了。他告诉我,他来自陕西的一个小村子,说他老妈以前是从来不看《新闻联播》的,因为那正是家中刷锅洗碗、喂猪的时间,老妈在灶台边忙得昏天黑地。可自从儿子到北京当了保安,老妈就雷打不动地开始看新闻了。老爹说,你不就着灶膛还是温和的,把猪食熬了,还关心什么国家大事?这都是老爷们儿的事,和你无关。老妈坐在小凳子上一动不动看着屏幕,说,我不是关心国家大事,我是关心我的儿子。他在北京做保安,新闻里播北京的事多,也许我会看到儿子。老爸说,哪儿有那么巧?就是有了,我叫你就是,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老妈说,电视上如果有了儿子的影儿,那也是领导坐着车从他站岗的地方一晃就过去了,哪里等得及你叫我?还是我自己守着吧。

小伙子告诉我,他的父母就这样一直守着电视机,等着他在屏幕上以一个保安的姿态出现。他告诉过他们,自己穿上保安的衣服威风凛凛。

其实保安这一行是很无聊的,天天守着一个地方。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再好的风景也会看腻。以后年岁大了,不能老做保安啊,要有一技之长啊。可我的一技之长在哪里?雇你的人是不会想这些的,可你自己会想,几乎每天都在想,但光想又有什么用呢?要有行动。可我的行动目标在哪里呢?不知道。

我看到面前的小伙子眼神里露出散淡的光,完全没有焦点。正在这时,我的朋友来了,我就离开了这位年轻的保安,但他的目光让我久久难忘。我想,这就是保安进入城市之后面临的第三个挑战了,那就是——茫然。

惊讶、不平衡和茫然,这三点变化带来的震动,其实也完全能从正面来解读。人为什么会惊奇?是因为我们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面临未曾有过的机遇和多种崭新的可能性。人为什么会不平衡?因为早先的稳定被打破了,一种变化的种子已经悄然发芽。当然了,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开花,但播下种子就比荒芜的旷野强过百倍。面对不平衡,不怨天尤人,不妄自菲薄,沉下心来,细分短长,以自身的努力来补上命运的差异。至于说到茫然,我甚至以为,适当的茫然不单是一种可以接纳的阶段,而且几乎是年轻人的特权。你有权茫然,但是不可以茫然太久,太久的茫然就是思索的懒惰和行动的放弃。茫然的前提是要有向前一步寻找的动力,你须把茫然化作一种探寻的勇敢。茫然如同糯米,只有开阔的视野和不懈的学习,才能如同适宜的温度,将茫然的酒曲发酵成醇厚的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