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记 不第秀才:踢踏记(第3/7页)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回到学校后,大家心里都揣着这个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探个究竟,也不敢去问他。老张说:“不要去打开人家淌着血的心了。”从此谁也不再提起此事。

但是以后的事情却使我大为奇怪。那个孤僻的老滩却主动参加我们的一些抗日宣传活动,并迅速变成了积极分子。真是冲锋陷阵,一往直前。他再也不是落落寡合,而愿意和大家一块玩。这时我们才知道,他才是一个大玩家,跳舞、唱歌、打球、玩牌,无所不会,而且无所不精。甚至琴棋书画,也可以来一下。他几乎一下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而且变得这么突然,这么快速,这么彻底。到底是谁促使他转变的?我看在眼里,想在心头,猜想一定是老张的功劳。

我去问老张:“你到底用的什么戏法,像魔术师一样叫老滩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他笑而不答。我坚持追问,他说:“他何曾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是自我禁闭起来了,我不过给了他一把开禁闭室的钥匙罢了。”我问:“什么钥匙?”他又不肯说,只甩给我一句:“和给你的一样。”

哦,我知道了,他是以进步思想来启发老滩的觉悟,使他从政治上觉醒起来。这个办法,老张曾经在我身上下过功夫,我虽然也积极参加抗日活动,但是仅止于此,我既然已经决定好好读书,走工业救国的道路,就不能跟着老张他们的生活道路前进。他们的生活道路,我已经从他们给我的传单中看了出来。我可以支持他们干,但我的身世限制了我,不能参加进他们的队伍和他们一起干,所以老张的钥匙一直不能打开我的锁。现在看来,这把钥匙倒是打开了老滩的锁了。如果老滩的锁没有被打开,他不会言听计从跟着老张干,也不会在他身上突然出现异乎寻常的积极性的。我想一定是老滩本身具有的出身身世,才使他具有这种条件的。

从老滩在营火晚会上的表现,我猜想老滩的身世,一定有一些传奇色彩,我很想知道。我估计老张一定已经知道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老张终于向我透露了老滩传奇身世的大概情况。原来这是一对青年男女间的恋爱悲剧,当时我听了十分感动,比我读过的《茶花女》之类的外国恋爱悲剧还令我感动。所以十几年后的现在,我还记得一个大概。

老滩果然是冀东人,却出生在天津卫,小时候因家里很穷困,被卖到一个歌舞戏班里去做小演员。在戏班里,他像一个小奴隶似的受到班主和老板娘的奴使和虐待,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气,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却有干不完的家事活儿。他实在受不了,心想宁肯在大北风下拾煤渣扒垃圾,也比这日子好过,偷跑了几次,但都被捉了回去,打得死去活来。是戏班里一个师父把他从老板娘的鞭笞下救了下来,并且私下里教他一些跳舞的基本步法。他很聪明,几乎是一教就会。那个师父向班主力荐,说这孩子绝顶聪明,是一棵好苗子,说不定教出来了,是一棵摇钱树。于是班主另外买了一个小女孩来当丫头,替代他服苦役,让他跟着师父学技艺。班主转而用打、用骂来严厉地夹磨他,巴不得马上就把他转化成一棵摇钱树。

几年下来,严格的训练加上自己的聪明,特别是在那个师父怜惜爱才的教导下,他居然把班子里的最好的活儿都学到手,可以登台表演了。登台挂出牌去,总得要有一个名字吧,可他除了知道自己姓卜而外,连一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于是师父把自己的艺名前加个“小”字,再冠以他的姓,便有了“卜小伟”这样一个艺名,列名在挂出去的戏牌的最下一排。由于善于偷师学艺,他把戏班一个师父不愿意传人的踢踏舞的基本功学到了手,自己又加以变化和更新,成为自己的绝活儿。他凭这个绝活儿,一登舞台,便以其高超的舞技、年轻漂亮的扮相,一炮打响,“卜小伟”三个字从戏牌的最下一排,飞升到头排,成为台柱,他真的成为班主的摇钱树。但因为他是被买断了的,一切收入,都进了班主的腰包,他只是有稍好一点的生活待遇罢了。唯一使他满意的是,在他的那位师父的劝说下,为了提高他的技艺,班主准他白天去学习文化。他如饥似渴地学了几年文化,果然在舞蹈技艺上又上了一个台阶,卜小伟的踢踏舞,远近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