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记 峨眉山人:破城记(第4/17页)

县太爷和师爷又退到签押房去,等候新生活视察委员的到来。过了一会儿,忽然勤务兵小卫匆匆走进办公室来,他的后边跟着县太爷和师爷,小卫指着我们几个老科员,嘴里说:“老爷请看嘛。”

县太爷走过来把我们三个老科员研究了一下,马上紧锁眉头,很不满意地说:“哎呀,当真话哩,差点出纰漏。”于是他指着我们几个老人生气地说:

“看你们这样子简直不合新生活标准,蓬头垢面,一副倒霉相,一个穿长袍,一个穿短裤,不整齐划一,头发胡子乱七八糟,都像才从牢里拉出来的。”于是他车转身对小卫说:

“赶快叫人去街上成衣铺里借几套中山装来,再去找一个剃头匠来,把这几个老家伙大扫除一下,头发胡子一律刮光。”

“是!”小卫回答一声,笑嘻嘻地向我们做了一个鬼脸跑出去了。

这真是无妄之灾。我们三个也算有一把年纪的人了,胡子对于我们说来,总算不得是什么奢侈品吧,现在却要奉命取缔。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摸着将要牺牲的胡子不胜惋惜。胡子何辜,竟不容于县太爷的新生活。小卫这小东西平时本来很逗人喜欢,生得聪明,人又和气,是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我,我介绍到县衙门来当差的,和我一直很不错,不知道今天他为什么给县太爷出这样一个坏点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政警抱了几套青布中山装进来,要我们几个老人换上,这却把我们整苦了,平素穿惯了宽袍大袖,自在得很,忽然叫穿上又窄又紧的中山装,怪不舒服。不是肚子挺起,就是背弓起,瘦骨伶仃的肩膀像尖刀顶着衣服,原来被宽袍大袖掩盖着的种种缺点,这一下子都暴露出来了。但是在县太爷监临之下,只好穿上。

又过了一阵,小卫跑进来向县太爷报告说:“剃头师傅请好了,过一会儿就来,是才从重庆大码头来的下江师傅,手艺好,行头新。”县太爷不耐烦地说:“管他上江下江,只要是剃头匠,不是杀猪匠就行,要快!”小卫说:“马上就到。”说罢又跑出去了。过了好一阵,剃头师傅还没有来,忽然听到衙门口站岗的卫兵高声在叫:“敬礼!”

这一声使县太爷下意识地跳了起来。莫非是视察委员已经来了吗?县太爷还没有走出办公室的门。县太爷有个贴身马弁叫老胡,他老早就下定决心,要和小卫比赛精明。今天他为了赶在小卫的前面来向县太爷报告他的这一件重大发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向县太爷大声报告:“来了!”

县太爷抬头从门口望出去,看到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油头粉面、仪表非凡的人,穿着藏青色哔叽中山装,脚踏亮皮鞋,手里抱一个大公事皮包,很神气地咯噔咯噔走进来了——果然是视察委员到了。

县太爷是老于官场的人,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他马上迎了上去,口里还念念有词,我们连忙坐下来,规规矩矩办起公来。县太爷恭敬地引进这个顶威武的视察委员来,我们本想站起来表示敬意,可是县太爷用手一按,叫我们不必站起来,以示我们办公多么认真紧张。县太爷请那位视察委员坐下来后,吩咐:“拿开水来!”县太爷想得真周到,新生活是不讲究喝茶的,所以叫拿开水来。小卫应声拿进两杯开水来,放在视察委员和县太爷的面前,转过身还朝我们扮一个鬼脸,退出去了。

县太爷很有礼貌地问:“请问贵姓?”

“姓贾。”那委员也有礼貌地回答。

“请问您是才从重庆到敝县来的吗?”

那位视察委员点了一下头,“唔”了一声,望着我们的蓬头垢面。

我们知道这一下真是太糟了,我们没有来得及剃头,给他看到了,这无疑对于县太爷的新生活是一个大污点。县太爷也发觉这一点,赶忙用话岔开,对视察委员说:“您辛苦了。”那位视察委员又“唔”了一声,仍旧目不转睛地视察我们三个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