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第3/5页)



车子一晃而过。但那张脸好像还留在他眼前。那张孩子气已经褪尽的脸使他想起了一个空气清冽的早晨,他拿起镐头又放下了。

他又百无聊赖地躺了下来。

风刮了起来,水气和尘土弄灰了天空,太阳的颜色像融化的锡,形状像一个摊好的鸡蛋。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想起自以为梦中的那片美丽风景并不在梦中,而是他在公路上拣到的一块镜子后面的画片。镜面布满了裂纹,像冰上的纹路,也像他屋里一只瓷瓶的纹路。

父亲临死时候对他说过瓶子是宝贝,现在干部们也把树说成宝贝,只是父亲把瓶子说成宝贝时神情和口吻都那么庄重而又神秘。干部们说树是宝贝时候太多,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树是羊子的宝贝。人们给他拍电视时,他差点就这样说了,可他知道要是这话录下来,人家会说是傻话。人家不要听这个。

所以,他对着拿话筒的年轻姑娘甜甜的酒窝说,树可以建桥和修房子,还有烧火。姑娘说,现在国家保护资源,修了水电站,以电代柴,你们都用电炉做饭了,是吗?对,他说,解放前用柴烧水。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哄笑起来。话筒拿开后,他对那姑娘说,电炉子一月十几元,我们点不起,还是烧柴,姑娘说我们晓得。我们晓得冬天那么冷,水枯了电站发不出电,城里我们烤火还是烧柴,冬天水枯得那么厉害,就是山上没有树的缘故。那是春天,新栽下的树绽出了嫩绿的新叶。眼下,这些树叶都填了羊子的肚子。细细的树干已经枯死。他还要栽树。林业局那里,每栽一棵给他五角津贴。

要是树活了一半,还可以拿到更多的一笔。但他不担心他们下来。一点都不。他这样想,绝然没有半点欺诈哄骗的意思,只是平平淡淡地觉得人生就是如此。那次,他对着话筒说,解放以前才烧山上的树当柴时,产生过这种恶作剧的念头。但姑娘说的那番话,叫他相信,什么人都欺骗不了,他甚至不能希望,他会不堕入一种更大的骗局。比如眼前这些羊子是不是真就是羊子。风是不是就是风,他父亲传给他的宝贝是不是就是真的宝贝。

那些电视台的人下了山,还频频回头,向他招手。起风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抖动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他想要是年轻时候,自己会哭起来。

这一切,我都看到了。不时有一束明亮的光芒照进脑海,那光芒瞬息即逝,但把一切景象都留在了我眼底。

而这一切促使我对同车的老头保持一种漠然的态度。老头属于这样一类人。写的东西清清楚楚。一句就是一句。而平时说话却夹枪带棒,大有深意,一句顶两句就是三句。他的语言滔滔不绝,叫你想到陷阱上疏松的土与翠绿可喜的草皮。

比如车中,他说:“你说那预感我真不懂,我老了,不如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就必须从相反的方面去理解。往常我会去安慰他,自我贬低几句,可今天是另一个老头吸引了我。晚上,我对他说:我不回去了。我觉得这次体验还不够深刻,我要再回去。他立即机警地反问我是不是觉得他是在走马看花。我说不是,绝对不是。他说他要睡了。我一出门他就哼哼一声,哼起一段川戏。

我回到甘村是三天后的中午。

那时我好像是把牧羊人忘记了,风把村道清扫得干干净净。我去寻访老医生。老医生已经死了。我这才感到逝去的十二个年头,只有村子的面貌依旧,只有远处山峰依旧是那样的形状,风中的太阳依然是风中太阳的颜色,我满身尘土,背着相机,在村子里穿行。狭窄的村道由两面房子的石墙夹峙。远望十分低矮的石墙在眼前高大森严,小巷深邃幽长。纸张,菜叶,麦草在风中卷动,形成一连串小小的漩涡。这些巷子使我错了头,我也没去敲门打听什么地方可以通到村口。我受过伤的脚踝又在隐隐作痛了,我又想起老医生,他那一大把善良美天的白色长须,他用来使关节复位的白杨树皮,他白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他身上的草药气息。他第一次替我包扎时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说白杨树皮是很珍贵的东西。他自己从不去剥河边那些艰难生长的白杨树皮,他自己栽了一片,剥死一棵,他就补栽一棵。林业局的红卫兵说他搞自留山,打折了他的手腕。他又剥了一棵,包扎好手,又补栽了一棵,他见我被他吸引住了,一用力,叭一声脆响,脱臼的关节复了位。他把一颗光滑的卵石压在关节上,上面绑上浸湿的白杨树皮,白杨树皮是一整张,刚好绕着脚踝一圈,几个小时之后,树皮开始干燥收缩。就是这种原理使关节固定,那种医术,一大半依靠的是病人的忍耐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