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第4/6页)



再回到溪边,又从老地方投下鱼钩,很快鱼就咬钩了。

就这样,我一口气从那漩涡下面的某个所在扯出来十多条鱼。每一条都像是一个年龄组的青年人,长得整整齐齐。看看乱七八糟躺在地上的鱼,再看看四周无声无息间或翻起一两只气泡的沼泽,觉得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阴谋!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是我自己让它从脑门上一掠而过的。如果我让这个念头驻留下来,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关于鱼的文化禁忌了。

我们不断投入行动,就是不想停下来思考。

今天的行动,就是不断把鱼饵投进小小的水潭(现在我相信坚韧的草皮掩盖下就是一个小而深的水潭),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样的鱼受命运的派遣前来慷慨赴死。秋天的鱼沉在深水里,又肥又懒。又贪婪地把鱼饵带鱼钩整个吞进肚里。想到这里,我回头望望身后草地上那些懒懒地躺着等死的鱼,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与恐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往鱼线上绑上了一只鱼钩。上好饵后,三只鱼钩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个漩涡,慢慢被吸进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松驰下来。同时想像鱼饵慢慢在无底的水中坠落,落在一条鱼的面前,那条鱼一动不动。鱼饵有些失望,再继续往暗黑的深处下坠。想着那种下坠,我的身子也有些飘飘然的轻盈了,四周的黑暗却让人害怕。当我想把鱼杆提起来时,一条鱼很猛地扑住了鱼饵。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扑向鱼饵。即便是扑向死亡本身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力量。鱼把饵和饵包藏的钩吞下去后,便静静地一动不动了。我继续等待。第二条鱼上钩了,之后,又安安静静地漂在水里,一点也不挣扎,不想逃离死亡。

还有第三只饵没有被吞下。

鱼上钩是手中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悠闲地观望远处山丘上那三个薰旱獭的家伙在无谓地忙活。山丘上的烟已经很淡了。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无效的劳碌。开始用随车携带的军用铁锹开掘地道。这是一个更浩大的工程,因为旱獭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蜒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

看上去很笨的旱獭很聪明,这些看上去灵活敏感的鱼面对鱼饵却表现得这么不可思议。这不,第三只钩上又有一条鱼扑上来了。往上起鱼的时候,三条鱼把杆子都坠弯了。三条鱼一起离开水面。一起开始挣扎,差点使鱼杆落到水里。我知道它们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回到水里,而我当然不会同意。于是发一声喊,用力一摆鱼杆。三条鱼便沉甸甸地落到了脚前的草丛里。

我注意到它们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挣扎了。

我对鱼,这些猎获对象的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带着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对并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着。

这回,我注意到鱼一旦落在草丛中便不再挣扎了。有些鱼离水实在很近,只要弓起脊背,挺一下身子,轻轻一个鱼们都很在行的弹跳,就回到一溪秋水中了。当草原开始变成一片金黄时,流水便日渐冰凉,那些大群大群的候鸟离开了。鱼们便像潜艇一样,沉到很深的地方,那些地方黑暗而又温暖。在冬天将临的时候,选择明亮就相当于选择冰冻。但这些鱼从很深的地方被钓起来,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身边就是能使其活命,使其安全的所在。它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存心要用众多死亡来考验杀戮者对自身行为的承受极限。

我今天钓鱼是为了战胜自己。在这个世界,我们时常受到种种鼓动,其中的一种,就是人要战胜自己,战胜性情中的软弱,战胜面对陌生时的紧张与羞怯,战胜文化与个性中禁忌性的东西。于是,我们便能无往而不利了。现在,我初步取得了这种胜利。而且,还想让同伴们都知道这种胜利。于是,便挥舞着双手,向他们大声叫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