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之舞(第2/5页)



坐着的索南班丹想:我在做梦,梦见了另一个索南班丹步态轻盈,稍微带点蓝色和淡淡雨水味道的风使他的身影飘动、膨胀。那风再一吹动,坐着的人就完完全全睡着了,连心跳也慢下来了。只剩下走动的索南班丹感到鸟鸣清丽、花香深远。到了河里的时候,他身上有了感觉,河水滑过肌肤,像丝绸一样,光滑、清凉。河上漂满牛头,在一排排浪花中间起落。这是牛群正从河上过渡。它们沉重的身子沉在水下,鼻孔扑哧扑哧朝天喷水,坚硬的牛角互相碰撞。一条牛尾拽他游过大河,水浪扑打他,像女人们用笑声泼溅他。“你会死在水里。”他们说,他们露出一排贝壳一样漂亮的牙齿,赶着牛群从南山的牧场转移到北山的牧场时。哪一个牧人不是这样呢?女人把他抱住,珊瑚项链硌在背上。

“不。”索南班丹说,“我是来找我的马,叫他送我去一个远处的地方。”转身时,没有牛群,也没有河水,又是一片草地从蓝空底下奇怪地伸展过来。一些羊聚集在草地上,羊群中央是自己的妻子,她仍在咀嚼酸草,嚼啊嚼啊,直到你从牙根酸到胃,酸到脑门,她还含着满口酸草,而她竟然就没有变成酸草。

“嘎觉!”索南班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传越远而不再回来。羊群又变成云团升起来,上面是没有变成酸草的嘎觉。是怀上儿子嘎布就学会吃那种草茎的嘎觉。嘴唇染绿的嘎觉。云团飘在他的头顶,云团飘过他头顶。

索南班丹追那云团时,人又变得年轻了。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没有马匹却有全套上等马具的老人深陷在袍子中间睡着了,奇怪的是老人沉沉的心跳在他的身躯中激起了回响。他想摸一摸那些马具,风却把他像一片经幡似的吹得轻轻飞飏起来。

背倚马鞍的人醒来,睁了睁眼,看到阳光,静谧的牧场和那些巨大而永远走不到一起的碛石,就又闭上眼,让灵魂出去自由行走了。一群红嘴鸦飞过头顶像一片乌云,一群喜鹊飞过时,喜便从天而降,落在袍子上,嗒嗒作响。

这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个故事。在一九九一年夏天,在一个空旷寂静的峡谷,低处是流水,稀疏的林落,高处是提供丰富水源的晶光夺目的雪峰,牧场在林落和雪山之间。这个山谷中生活的是藏人中一支名叫嘉戎的部族,一个半农半牧的部族,一个男人们勇敢善良,喜欢马和女人的部族。这个部族中一个这样的老人就要死了,就要寿终正寝。我的同胞们相信,这样一种死亡方式是存在的。享受这种死亡方式的人有福了。索南班丹是有福了。一个将来也会享受这种死亡方式的老人对我说:这种死法是有的,年轻人,要死的人让灵魂去经历一下过去的事情,以前是人人都能这样去死的,现在不行了。老人叹息一声说,唉,现在不行了。现在你病啊痛啊,灵魂也看不到光亮了。那光是灵魂的腿,也是灵魂的路啊。这也是阳光明亮,绿草青翠的季节。这个老人也叫索南班丹。

索南班丹他想,我要小心,我只稍稍张望一下那边的情景,但谁能担保恰好就不偏不倚就在生死界限的正中呢。脚步稍稍偏差一点,就到了另外一边。这边,大地静止不动,那边的地面却像是在空中飞行。飞动的大地运载他来到一匹马的跟前。这不是他正在找寻的白马,不是,而是他以前的坐骑,青鬃马昂首嘶鸣。

“你,”索南班丹说,“你不是死于那次雪崩了吗?”话音未落,四野就变成了一片雪地。朔风怒号。他骑在青鬃马上追逐一只红狐。枪声未及响起,子弹就使奔逃的红狐高高地优美地飞向空中,红狐未得落地,初冬季节还不结实的雪就从高处崩塌下来了。雪浪扑住了马,而把人抛到了远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