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希望

“说说你和你继父的关系吧,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你的?”

“一开始。”

“他和你妈妈结婚后没多久就开始打你了?”

“嗯。”

内陆小镇,经济多年来上不去,派出所的办公条件也简陋,一间办公室加个录音机,就算是审讯室了——与其说是审讯,倒更像是聊天,对坐的两个人都是多年的老相识,连所手里抱着个搪瓷缸,眼皮耷拉着,思量着语气,他偶然瞥刘瑕一眼,就像是从不认识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办了这么多年案子,什么穷凶极恶的人都打过交道,多少在乡间横行鱼肉的地痞流氓,一进来就满面堆笑,把警察当爷爷伺候,良民更是如此,有理没理,进了审讯室先怯三分……这个十三岁的少女,甚至还没脱女童的影子,就这样笃笃定定地坐在这里,坦然地和他问答,不猜测、不畏惧,虽然她是回答的一方,但却隐隐掌握主动——连所有种清晰的感觉,他现在问出来的所有,都只是因为她愿意说而已,如果她有什么不愿意说的,恐怕别说问出来了,自己连该怎么问都不知道。

他变换了一下姿势,思索着切入口,最终还是让直觉做主,“还记得第一次打你时是怎么个情况吗?”

“记得。”刘瑕说,她稍事思索,顺畅从容地说,“是他们结婚后第二个月,他喝了一些酒,进我屋里看我做作业,和我说话,我没搭理他,他忽然把我推到桌边上,打了我一巴掌。”

她的语气平铺直叙,简洁却生动地描绘出图像:安宁的气氛被忽然打破,原以为是新生活希望的继父,忽然间把希望全部打散,那瞬间的猝不及防、震惊与绝望,是可以想见的,但刘瑕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痕迹,这样的对比反而更让人难受,像是缺了一块的拼图,倒能让人睁眼醒来看到全景。这样的事发生了千百年,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它不太好,但只是细枝末节,影响不了大局,连所记不得自己亲眼看到多少妇孺捂着脸坐在门边低泣,甚至就连他自己的亲人也不是没有类似的遭遇,但现在,当刘瑕用绝对的平静来诉说,空白由他来补完,事实本身的重量开始蔓延,真实得让人几乎不能承受。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这个问题,全因直觉,脱口而出,连所盯着刘瑕,试图对她建立起一点认识,这女孩的表现,已经超出他的认识范围。

刘瑕看了录音机一眼,显著地犹豫了一下,在这一刻,连所和她似乎建立了某种程度的心灵链接,他能感觉到刘瑕的迟疑和顾虑——这必定是个更反常识的答案,对她本人在审讯中的地位不利,她正在谎言和诚实之间犹豫,谎言是最合情合理的选择,但情感带来的稀薄联系,这些年连家给予的关照和温情,又让她不免有少许犹豫。

在天平倾倒之前,连所抓住了这个机会。

“虾米,”他沉声说,“你信连叔吗?”

那双黑嗔嗔的瞳仁挪移到他身上,刘瑕似乎还有点摇摆,这个稚龄少女固然有很多地方和常人不同,但她也有一点和所有人都一样——她还小,还有些青涩,还不成熟,所以还能被打动,到底还有些犹疑,还有些感情用事的基础。

该信吗?能信吗?从理智上来说,不该信的,刘警的死亡,无疑是一场意外,甚至于他的同事都不理解连所把刘瑕带回审讯室的举动,只要坚持这个说法,谁能拿她怎么样?

可,也许情感上来说,她是想要相信的,没有任何道理,只是不想让他失望,只是想要吐露,这样稀薄的人性,依然存在于她体内,尚未被严酷的现实重重打击,完全变冷。也许她也想要倾诉,她也想要相信,有人能帮助她,为她解决问题——即使这已被她的经历证明了,这只是一种虚假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