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痛(第2/6页)

我不再吱声。“我们”,这两个字难道也包括我吗?

凯平呻吟着:“那些带枪的警卫、武装人员,他们更没有……”

“他们保卫的是岳贞黎!”

凯平站起来:“所以,所以我们都是一些该死的家伙!老宁……夜里睡不着,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应该在帆帆奶奶去世前,去看看老人家。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天天在河口那儿捡鱼。我对帆帆反而想得少了,因为就那样了——她将来就拉扯着那个混蛋孩子去过吧……最可怜的是那个老人,我们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他眼里泪花闪闪。我也十分难受,无法劝慰他。这样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抬高声音说了一句:“对了,我今天要告诉你,我从现在开始叫‘于凯平’了。我和岳贞黎没有任何关系了,除了恨他的时候,我不会再想起这个人。”

“……”

“这些天里我一遍遍看爸爸妈妈的照片,看他们那份生平材料,对着父亲的遗像大声喊着:爸爸,你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吧,你当年拼着老命驮回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啊!为了一个流氓、骗子,你搭上了一条命!爸爸啊,你听见了吧……”

凯平泪水纵横。

“我爸为了救岳贞黎,肠子都流出来了。可他就是一手捂着流出的肠子,一手揪紧了背上的岳贞黎……我一直在想,平时自己去医院打针都痛得受不了,想想父亲那会儿吧,他有多么痛、多么痛……”

我的眼睛湿润了。

“他有多么痛,多么痛……”

2

他的呼喊声中,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很久以来我总是回避,总是忍住了不去想他。我不敢想。我曾经仇恨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极力忘掉他的模样,他的历史,他晚年的呼号和呻吟。我还记得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绝望,他的眼睛盯视着我,盯视着这个世界,泛起一种即将解脱的欣悦,还有幸灾乐祸的神色……是的,那会儿他的时光不多了,正躺在炕上挨着,我为此稍稍松了一口气。我像摆脱恐怖、死亡、痛苦和仇恨之根一样,摆脱自己的父亲。

作为一个儿子,没有任何人像我一样,因为恐惧和厌恶,在他去世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故意忽略那一段历史。那是多么复杂费解的历史啊。更为可怕和难以原谅的是,这个儿子还自称是怜悯一切的人。父亲终于死去了,但那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然而我们家从来没有烈士,只有冤死者和苟活者。

想不到最后的日子拖得这样长。父亲的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仇恨他再到他离去,真是一个十分难熬的时间。我等不到什么结果,只得返回南山——然而归来时看到的却是父亲的坟头:上面刚刚长了一层浅草;周围坟墓的树木那么高大茂盛,生机盎然,开了一片片野花,飞来的鸟雀都愿意落在上面。父亲的坟头这么矮小,路过的人都可以将其忽略掉。我看着它,知道里面埋进了我全部的恐惧和哀痛。

直到今天还能一丝不差地想起那一天。今天看,只有父亲才配有这样的一个坟头,它就像他一样,又黄又瘦,稍大一阵风都能吹倒。谁也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来自一个大家族,而且在人间风风火火地走过一遭,所经之处还搅起了骇人的波涛;谁也想不到他的名字会和一部传奇连在一起。古怪的人生和历史就是这样,人们尽可怀疑、谩骂,但最后要找传奇的主人公,还得把目光落到那个人身上。

在父亲去世的前两年,他的机会似乎来了。当年与他共事的那个人,就是所谓枪林弹雨并肩战斗过的那个战友,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小城里。老天,这个人早已身居要位,他凭地位、声望,要抹掉父亲的冤名就像掸掉一层灰尘一样容易——他是最了解父亲的啊,这么多年他躲在了哪里?不声不响,一个人荣耀去了。母亲说:你父亲刚刚获罪时多少次提过这位证人和战友的名字啊……这一下好了,老天有眼哪,只要你父亲去找他一次、只要他愿动一下手指,一切都会了结。十几年的冤屈、羞辱和不幸,所有这些都会被一阵风吹走。母亲和外祖母坚信这一点,激动不安,望着窗外的天空咕咕哝哝。她们催促父亲快快振作一点,快些从炕上爬起来,只需坐在那个人的车子经过的路边,抬起自己骨瘦如柴的胳膊——那个人就会把手伸给他,然后一拽,就把他拉出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