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时代(第4/6页)

老人向我描述了那一场起义的前后经过。我记得当自己想要抚摸那一纸手令时,被他阻止了。他大概是怕磨损和玷污了它。“起义”这两个字所给予的崇高冷峻的境界,使我无论如何没法不感到肃然。在它面前,一切浮华都化为了粪土。那一场战斗从黄昏打到黎明,战士的血染红了石英石山坡,百灵吓得缄口,漫山遍野的山鸡一连十多天收声敛喉。只有山坡上的小草在歌唱。

一个人,一个阶级,都像土地上的植物一样跟随季节变幻。那时的无产者是纯美的,但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后来变得污浊、褊狭而粗暴、执拗又无理。他们也像别人一样,渐渐丧失了自己的道德基础……莫芳从来不想理解这一切,她甚至不愿倾听。她站在红砖房前,背向着老人——看着她丰腴而颀长的身材,又直又圆的两条长腿,你不由得会想,与她进行的所有谈话,什么理想、战争、昨天,一切都统统徒劳;她热衷的只是人的感官快乐、妙不可言的瞬间、性的隐秘,诸如此类。

这个高大的美女,一头浓黑的头发闪着蓝光,与这个喧嚣狂乱的时代是多么合拍啊!她踏着它的节拍摇摆,为了参加人生迟来的这一场舞会,已经迫不及待地描好眼影涂了口红。她养了一只洁白的大猫,故意在生人面前不停地亲吻,以发泄和炫示那种可怕的破坏力。而我所尊敬的那位老人就在隔壁,他为上一个时代付出了一切,又为突如其来的当下忧愁不已。高大的女人做好了随时移居国外的准备,同时又盘算着怎样捞上最后的一把,正欣赏一个老人的痛心疾首。她当着我的面把那一纸起义手令叫成“屁”,甚至说:医治她公爹晚年的忧心之方只有一个,就是赶紧替他找来一个年轻的伴儿,“人老了才需要女人哪!他们在一块儿缠磨一段儿,就什么都好了……”她翻过弗洛伊德,说:“老佛虽不能说囊括了所有真理,至少也囊括了大部分真理。他儿子在这方面比他想得开。我有一个优秀的丈夫,”她说到这儿口气里不无炫耀,“他各方面机能都很发达!”然后是连连叹息,在美人蕉下撩动着两条长腿,“把我这样的一个人留在国内,他也真是放心啊!”——是的,这样的人放在如此沉闷的小院里,不仅危险而且可惜,她该有一个更好的用场和去处了。

分手的前一天她喋喋不休,手里紧紧拥着那只肥猫,吻着它,继续埋怨公爹:“老头子太刻板了,整天想的都是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给自己做条好裤子,找点乐趣,这还差不多!他的儿子呢?正好相反,太自私太聪明了——你不知道他多么顽皮,他在我这儿有很多难忘的事儿……”她邪恶地笑了,最后总结般说了一句:

“反正或早或晚,咱们都要‘全球化’了!”

离开那个小院的时候,我记住的是那个女人对老人的怨恨。这种怨恨溢于言表,理由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老人拒绝了那幢漂亮的小楼,那儿有花园,有车……

我想给她讲一下那一天的葬礼,后来作罢。另一个老红军,就是老人的战友,在感到身体日渐衰微、快到最后岁月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小村。他要满足一个夙愿,就是死在老家的土炕上,回到自己人当中,和他们待在一起。这对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至此,我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的质询——我问自己:你到底属于谁?

3

“我们在‘豪(耗)子’那儿干的事可花花啦!”小伙子不无得意。

“都干些什么?”

“打工呗,收庄稼,盖房子搞建筑,这些就不用说了;你猜我们还干过什么?”

他越笑越厉害,最后不得不用手捂住了嘴巴,“杀猪,扔砖头,当警察,还给人挠过痒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