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 友

1

老人和他的儿媳常常在半夜把我惊醒。老人尽管极其小心,但还是弄出各种各样的响动。我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这一下可真找了个好人家。老人在夜里常常不停地咳嗽,听来让人怜悯。我反正睡不着,坐起来披衣读书,等待着这阵剧烈的咳嗽平息下来。后来咳嗽声更响了。

我下了床。

老人的门半掩着,我敲一敲走进去。原来他也披衣下床,正在一个旧木箱里翻找什么。他可能被一些陈年灰土给呛着了。

“把你惊醒了?”他抱着一摞旧报刊,“我的嗓子不好啊,一到了秋天就这么咳嗽,其实没大病。”我看到旁边的一个小柜子上有一沓纸,上面写满了什么,不便去翻看。旁边有一杯黑色的茶水,正冒着淡淡白汽。我劝他休息,他说人老了觉少,一天如果能睡上四个多小时就已经很好了。我忍不住又瞥一眼那叠纸,问他是不是在写回忆录?他说:“就算是吧。”他说他们这一茬人个个都在写回忆录——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一种方式,并不是为了给旁人看的。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记到本子上的东西,只是白天晚上想过的几十分之一。我还忘了问,你的父亲多大年纪了?”

我没有吭声,咽了一口。

他大概看出了什么,垂了垂眼睛。

我告诉他,我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噢,这样……”

我告诉他,爱人和孩子,还有岳父一家,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亲人了——岳父也是一个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打过仗,不过他现在没写回忆录,而是每天练书法,并且在那个城市竞选了“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他还作诗,五言诗七言诗作了很多。

老人听着,半天没有吭气。后来他问起了岳父的名字,摇着头,说不认识,问属于哪一支队伍?参没参加“砧山口起义”?这些我知道得不多,但还是能够简单地回答几句。谈到那片平原上的事情,我们都不由得有些冲动。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到您对那一带那么熟悉,原来也在那些地方活动过!您现在真应该回去看看……后来您回去过吗?”

“回去过。不过我不愿做那种指手画脚的人,说后来人把什么都搞糟了。不过有些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个败家子。这样说还抬举了他们,实际上他们是毁坏我们事业的人,是我们的敌人!”

听着老人的话,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头漫延开来。像眼前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了。他所说的那种“毁坏者”、“敌人”,我并不陌生,这一类人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他们只属于眼前,一切都从眼前利益出发,是极端的实用主义者——理所当然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毁坏者。

“我提了几条建议他们睬都不睬,他们当然不会睬。他们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流沙把平原淤成那样,竟然敢伐掉我们几代人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几公里宽的防风林!这一来那些沙丘还不要逐年南移吗?没有防风林,起了海风,到了秋天怎么办?有个正在任职的狗东西,看起来唯唯诺诺的,有几次还冲着我合掌作揖,他把我当成了泥菩萨吗?这个狗杂种显然不是我们的同志。我找到有关部门,让组织上好好考察了一下这个人。我说这种人物必须撤换。我是在对组织讲话,对我的同志讲话。可是后来他们却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传给了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结果后来我再到那里去,他就故意安排我住在一个又脏又冷的小屋子里,随处难为我,想把我赶走;他还在我面前说些不冷不热的话——说如今有些老东西啊,拿着他当盘菜,他是一盘菜;不拿他当盘菜,他就什么也不是!我腰里没有枪,要有,我真能把这个家伙毙掉。我这人火气大,拍着桌子说:‘你是什么意思,你给我立正站好!’他嘻嘻笑,说没什么意思,反过来还问我接待得怎么样?然后又是双手合十作揖,说:‘以前战斗过的老领导来了,俺忙不迭欢迎,安排食堂做最好的伙食,安排最好的房间,隔三差五还过来问安,有什么意见哪、看法呀、指教呀……’我说你先别扯这个,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在问你,你是怎么糟塌这个地方的?他的脸一下子沉了,气得直跺脚。他骂我搞小动作,不识抬举,到上面讲他的坏话。我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告诉他:这是我对组织上的一个建议。这家伙哈哈一笑,恶狠狠地盯住我:‘你说了不算,这个地方没你的事!这儿你做不了主,也不欢迎你来!’你听,这就是那个恶棍讲的话。我到现在仍然弄不明白的是,他自以为那个地方欢迎他吗?还有,我是冲着那片土地去的,我的老战友在那里流过血。我要他来欢迎,那我岂不是完了?那样我就连一条狗都不如!他能代表那个地方吗?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有些人就想把我挡在昨天,不让我回来,就像不让我跨出一个门槛似的。可是我这人越老越犟,偏要转回来,偏要一手扯上昨天一手扯上今天,把它们拧到一块儿去。有些人很快把什么都忘了,可那是鲜血和人命啊,那些事也能忘吗?小伙子,像你这样年纪的人,还有心思听听这些,没忘了那个叫于畔的人,我就觉得你了不起!我们这一茬人有个毛病,就是老待在昨天里。我不知道你的岳父是不是这样的人?老在那儿回忆、回忆,大门不出,这正好是一些人从心里盼望的!一个人不能忘记昨天,可是这还不够,他还要有胆子跨到今天,跨进今天的门槛里。昨天和今天中间只有一茬人能把它们接通,就是我们这把年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