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胭脂(5)

祥符荡的苍茫就像是海洋,无边无际,却又波澜不惊。老莫载着胭脂换乘了两条小舟,才被人带上一个长满芦苇的湖滩。此时的芦苇都已枯萎,毫无生机地在风中沙沙作响。朱七穿着一件缎面的长衫,外面披了件黑呢大衣,手里托着一个水烟壶。他站在芦苇棚下,就像一个富裕的地主站在自己的土地上,看着胭脂一直被领到跟前。朱七说,你怎么打扮得像个男人?胭脂在下船的一刻就恍惚了,不知置身何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惊醒一样,举起手里装着钱的小包裹,说,我是来赎人的。

朱七点了点头,抬手一指不远处的船屋。

推开船屋的门,胭脂发现这是水匪们的库房,但更像是一家杂货铺,里面应有尽有。在来的路上,她都觉得宝生应该被五花大绑着,跟所有的肉票一样,蒙着眼睛,嘴里塞着破布。但是没有。宝生坐在一盏明亮的汽油灯前,正一针一线地在一块粉绿的雪纺上缝制。灯光把他巨大的侧影投掷在墙上。

想不到他还有心思做针线。胭脂走近才看清,他缝制的是一件无袖的旗袍。宝生抬起头来,脸上有一种欲哭的表情,但转瞬即逝。他把目光投到了她身后。

朱七不知何时已站在胭脂身后。他问,多少了?

宝生说,已经夏天了。

朱七点了点头,说,不用急,慢慢来吧。

胭脂不动声色地盯着宝生看。宝生却垂下眼睑,故作沉静地穿针引线,可是手不听话,针一下扎进虎口,一滴鲜红的血梅花一样在粉绿的雪纺上绽放开来。但刺痛的像是胭脂,她一下扭头,直视朱七。朱七笑了笑,对宝生说,告诉她,你在干什么。宝生低着脑袋,纹丝不动。朱七缓缓吐出一口烟,又说,你聋了?

宝生这才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胭脂,喃喃地说,这是你的嫁衣。

当天晚上,胭脂就跟朱七上床了。每个来到这里的女人,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跟朱七睡觉,然后是他的手下们,再然后换乘两条小舟被送回来之前的地方,带着她们要赎的人或是货。这是水匪们的规矩。用朱七的话说这叫雁过拔毛。然而,这次不一样。朱七在翻身下来后,表现出异常的温情与缠绵。他抱住胭脂,一条手臂枕在她身下,另一只手张开五指插进她的短发中,一下一下地梳理着。朱七贴在胭脂的耳边说,我要娶你。胭脂却像睡着了。朱七摇了摇她,又说了一遍,听见没有,我要娶你当老婆。胭脂这才睁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她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动。朱七叹了口气,插在她头发里的那只手又滑到了她的脖子上,在那里轻轻地揉捏着。他闭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总不会是想等当上了寡妇才肯嫁给我吧?

一个月后,一年四季十八件旗袍并排挂在库房里。朱七像个将军检阅他的士兵一样看完后,转身对宝生说,好,你可以走了。宝生没挪步,而是扭头望着站在门口的胭脂。胭脂裹在一件黑呢大衣里,阳光贴着湖面反射进来,照在她脸上,晃晃悠悠的。朱七又说,你的货都在船上了。宝生还是没动,他眯起眼睛,似乎竭力想在胭脂脸上找出点什么来。朱七扬手在屋里虚指一圈,继续说,从这里能拿多少,你尽管拿。

他是不想走了,他想一辈子留在这里。胭脂忽然开口了,她慢悠悠地说着,裹紧大衣向门外走去。

那就在湖边搭个裁缝铺,给那些落水鬼做寿衣去。朱七的笑声从她身后传来。

胭脂靠在门框上,看着宝生从里面出来,他弓着身子走得既急切又缓慢,像是这十八件旗袍已经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胭脂慢慢从大衣里伸出手,把那包钱递到宝生跟前。胭脂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宝生张了张嘴,他看到胭脂眼里有种雾霭般苍凉的颜色,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接过钱。胭脂忽然笑了笑,又说,没什么的,活着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