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氰化钾(7)(第2/3页)

很多时候,姜泳男仰视着这个在他身上驰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就是她那个阵亡的丈夫。

淑芬匆匆赶到梨芫村那天,姜泳男正在给学员讲解汤姆森机枪的构造。

江若水被捕了。保安司令部的警卫队昨夜闯进淑芬家里,把他从床上押走的同时,他们还查抄了华清池。淑芬气喘吁吁地说完这些,人已摇摇欲坠。她使劲地抓着姜泳男的衣袖,说,你得帮帮他,你是他在这边唯一的朋友。

事实上,江若水自己就曾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对姜泳男说过,等他再赚到一些钱,就带着淑芬离开这里,找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去过一种乡村野夫的生活。姜泳男说过那种日子根本用不着钱。江若水笑了,说战争迟早会结束,他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一天。

可是,江若水再也等不到这一天了。他跟华清池的老板在被捕后的第二天,未经审判就被当众处决,就在澡堂门前的那块空地上,一颗步枪子弹击得他脑浆四溅。

姜泳男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收尸。雇人把他葬在赣州城外的一处土坡下。

第二天一早,沈近朱去看望淑芬。人还没走进她那间贴满工笔花鸟的屋子,就见大门敞着,淑芬挽着衣袖正在大扫除。江若水的许多遗物都被堆在屋外的廊檐下。

人走茶凉,何况是人死了呢?当晚,陪着姜泳男躺在床上时,沈近朱悲从中来,说完这句话又忍不住落泪了。

姜泳男脑袋枕在自己的双手上,忽然说,你嫁给我吧。

沈近朱一下张开嘴巴,半天才无力地说,算了,我已经嫁过一个当兵的了。

姜泳男想了想,说,那我脱了这身军装。

沈近朱把冰凉的脸埋到他的腋下,说,你会被枪毙的。

三天后,他们的婚礼在梨芫村的小祠堂里举行,简单而隆重。到场的除了“青干班”的教员与学员,还有隔壁保育院里的孩子们。最后,婚礼在童声齐唱的《赴战歌》里结束。

婚后的沈近朱辞去州立中学教工的工作,搬进梨芫村,成了保育院里的一名保育员。春天来临时,夫妻俩在他们屋子后面的山坡上开垦了一块荒地,在里面种上各种蔬菜与瓜果。两人吃不完,就用它们跟村民交换糯米,再用糯米在家里酿酒。

只是,姜泳男再也找不到那种烈性的美国伏特加。一滴都没有。江若水死的同时也灭绝了整个赣南地区私贩洋酒这个行当。

一天黄昏,姜泳男显出一种少有的兴致。他亲自下厨,用了许多种蔬菜、辣椒与黄豆酱,再加上一点从湖里捞来的河蚬,用淘米水煮了一锅酱色的汤。

沈近朱从未尝到过这样的味道。隔着桌子,她用一种惊喜的眼神看着丈夫。

这叫大酱汤,以前在老家时,我们每天都喝这个。这顿饭吃到后来的时候,姜泳男第一次对妻子说起他的身世。从他出生的济州岛,一直说到汉口的岩田外科诊所。

说完这些,天色已经黑尽。沈近朱这才恍若从梦中惊醒,找出火柴,划着。她在跳动的灯火里看着丈夫那双狭长的眼睛,俏皮地说,反正我是你的人。

第二年夏汛时节,赣江河水暴涨,整个“青干班”的师生都被抽调进城,投入到防洪抗涝的江堤上时,一个拄着竹杖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梨芫村,一路打听着,敲开了姜泳男家的门。沈近朱手把着门框,一直到来人摘下斗笠,才看清他的脸,惊得如同见到了鬼,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男人就是她死而复生的首任丈夫。他并没有战死,而是被俘了,一直关在上饶的日军集中营里,后来被押解到江西各地的战场上充当劳工。他以为会像无数同伴那样,死在自己开挖的壕沟里,但是没有。游击队的一场突袭战解救了他们。男人坐在堂屋的一张板凳上,仰脸张望着魂牵梦绕的妻子,说他在赣州城里已经找了两天。他去过他们当年的家,去过已经烧成瓦砾的他岳父的家,最后才找到州立中学,他都等不及雨停就赶来了。最后,历经磨难的男人流下两行热泪,说,近朱,我最害怕的是我会死在来见你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