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邮差(8)

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当天,租界就被占领。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到处是军靴踩着水泥马路的声音。他们用铁丝网封锁了街道,然后开始挨家挨户抓人。他们把住在洋房里的外国人都赶到街上,再用卡车成群结队地拉进设在龙华的集中营。

布朗神父也在这些人中间,但他被关进了苏州河畔的那幢十三层的桥楼里。现在,那里是日本宪兵的司令部,是关押反日分子与间谍嫌疑人的地方。布朗神父连《圣经》都来不及拿上,就被两个日本兵拖出教堂。神父一个劲地说他是神职人员,他受上帝与罗马教廷的保护。日本士兵当场给了他一个耳光,说,八格。

一个星期后的礼拜天,仲良受命去跟新来的德国神父接头,发现那是个满头金发的中年人。他对仲良说他叫克鲁格。他还说现在的租界里除了日本人,只有拿德国护照的人才可以自由活动。他要求仲良像信任他的前任一样地信任他。仲良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来之前潘先生再三叮嘱过:这种时候谁也不能相信,尤其是一个德国人。

但是,克鲁格神父显得有点急切。圣诞节的午后,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他在教堂门口的大街上拦住仲良,一边画着十字,一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已经两个礼拜没来忏悔了。

当天晚上,仲良跪在小德肋撒堂的忏悔室里,对克鲁格说,你不用急着找我,这不合规矩。克鲁格说就在下午的3时15分,香港总督杨慕琦宣布投降,日本方面受降的是酒井隆中将。仲良说,这算不上情报,外面到处都在广播。

接下来会是新加坡,会是菲律宾。克鲁格说,我需要日本在东亚的任何信息,现在他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给你什么情报由我的上级决定。仲良说,但你也要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我知道。克鲁格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忽然说昨天他受教会委托去看望了布朗神父,现在教会正通过意大利政府在与日本方面交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春天他就会回到罗马。克鲁格说,布朗神父向你问候。见仲良没出声,克鲁格又说,布朗神父告诉我,他是你父亲的朋友,他对你负有一份责任。

仲良一笑,说,对于一个关在日本宪兵司令部的人来说,他有点高估自己了。

可我能做到。克鲁格说,如果你愿意,我有能力送你去美国,当然是在战争结束后。

仲良又一笑,说,那等我们都活到战争结束后再说吧。

布朗神父一直认为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特工,我相信他的眼光。克鲁格说,你要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

我只是个邮差。

You can be a gentleman,Mr Xu。

仲良沉吟了一下,站起身,也说了句英语:In this cage,you just call me a catfish。Pastor。

几天后,仲良在一家报馆的照排车间里见到了潘先生,当他详细说完了跟克鲁格的这次见面后,潘先生点了点头,说,帝国主义就是帝国主义,他们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收买与拉拢。仲良说,我信不过这个克鲁格。

他也一样信不过我们,这是对你的考验。潘先生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说,情报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我们一定要清醒,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天下午,潘先生在隆隆的机器声中第一次说了很多话。他从欧洲谈到亚洲,从国际形势谈到国内形势,从上海谈到南京,又从重庆谈到延安。最后,他对仲良得出结论——日本鬼子把战线拉得越长,他们离灭亡就越近。

潘先生的眼神是坚定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可就在临近春节的一天傍晚,他忽然敲开了仲良家的门。

这是潘先生第二次来到仲良家里。他穿着一身黄色的邮差制服,进了门也不说话,只是朝仲良点了下头。仲良让秀芬去外面转转。潘先生扭头看了眼关上的门,慢慢走到桌前,在秀芬常坐的位置坐下,说,给我盛碗饭,我一天没吃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