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旷野的呼喊(第4/12页)

“加小心哪!离灶火腔远一点呵……大风会从灶火门把柴火抽进去的……”

陈公公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树枝来也折几棵。

“我看晚上就吃点面片汤吧……连汤带饭的,省事。”

这话在陈姑妈,就好像小孩子刚一学说话时,先把每个字在心里想了好几遍,而说时又把每个字用心考虑着。她怕又像早饭时一样,问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时,他又吃不下去。

“什么都行,你快做吧,吃了好让我也出去走一趟。”

陈姑妈一听说让她快做,拿起瓦盆来就放在炕沿上,小面口袋里只剩一碗多面,通通搅和在瓦盆底上。

“这不太少了吗?……反正多少就这些,不够吃,我就不吃。”她想。

陈公公一会跑进来,一会跑出去,只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总觉得就要问她:

“还没做好吗?还没做好吗?”

她越怕他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他就越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燃烧着的柳条枝咝啦咝啦地发出水声来,她赶快放下手里在撕着的面片,抓起扫地扫帚来煽着火,锅里的汤连响边都不响边,汤水丝毫没有滚动声,她非常着急。

“好啦吧?好啦就快端来吃……天不早啦……吃完啦我也许出去绕一圈……”

“好啦,好啦!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好啦……”

她打开锅盖吹着气看看,那面片和死的小白鱼似的,一动也不动地漂在水皮上。

“好啦就端来呀!吃呵!”

“好啦……好啦……”

陈姑妈答应着,又开开锅盖,虽然汤还不翻花,她又勉强地丢进几条面片去。并且尝一尝汤或咸或淡,铁勺子的边刚一贴到嘴唇……

“哟哟!”汤里还忘记了放油。

陈姑妈有两个油罐,一个装豆油,一个装棉花籽油,两个油罐永远并排地摆在碗橱最下的一层,怎么会弄错呢!一年一年的这样摆着,没有弄错过一次。但现在这错误不能挽回了,已经把点灯的棉花籽油撒在汤锅里了,虽然还没有散开,用勺子是淘不起来的。勺子一触上就把油圈触破了,立刻就成无数的小油圈。假若用手去抓,也不见得会抓起来。

“好啦就吃呵!”

“好啦,好啦!”她非常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她回答的声音特别响亮。

她一边吃着,一边留心陈公公的眼睛。

“要加点汤吗?还是要加点面……”

她只怕陈公公亲手去盛面,而盛了满碗的棉花籽油来。要她盛时,她可以用嘴吹跑了浮在水皮上的棉花籽油,尽量去盛锅底上的。

一放下饭碗,陈公公就往外跑。开房门,他想起来他还没戴帽子:

“我的帽子呢?”

“这儿呢,这儿呢。”

其实她真的没有看见他的帽子,过于担心了的缘故,顺口答应了他。

陈公公吃完了棉花籽油的面片汤,出来一见到风,感到非常凉爽。他用脚尖站着,他望着西方,并不是他知道他的儿子在西方或是要从西方回来,而是西方有一条大路可以通到城里。

旷野,远方,大平原上,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听也听不清的地方,狗叫声、人声、风声、土地声、山林声,一切喧哗,一切好像落在火焰里的那种暴乱,在黄昏的晚霞之后,完全停息了。

西方平静得连地面都有被什么割据去了的感觉,而东方也是一样。好像刚刚被大旋风扫过的柴栏,又好像被暴雨洗刷过的庭院,狂乱的和暴躁的完全停息了。停息得那么断然,像是在远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今天的夜,和昨天的夜完全一样,仍旧能够唤发着黄昏以前的记忆的,一点也没有留存。地平线远处或近处完全和昨夜一样平坦地展放着,天河的繁星仍旧和小银片似的成群的从东北方列到西南方去。地面和昨夜一样的哑默,而天河和昨夜一样的繁华。一切完全和昨夜一样。